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山中夜冷,雲屏鎖山,寒水冰心。
任平生唉聲歎氣地把竹筐往地下重重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死道士,一根筋,說什麼沒裝滿竹筐不許回三焚殿,小爺我好歹也是他們的客人,狗屁的名門正道,連個待客之道都沒有。雲沐那小子也是死心眼,自己那麼多草藥也不分我一點,眼看我被看門的趕出來還說什麼君子言忠信。不就是在山中過一夜嗎?小爺便驅清風鋪床,流雲作被,樂得自在。這江邊有些冷,先升個火來烤烤。”
升火就遇到了困難。
他郁悶地把手上的木枝扔到一堆木條裡,揉了揉發酸的手腕。“老仙門吹牛說有什麼火什麼焰的神物,在他們旁邊居然連把火都升不起來,真是晦氣。”
“這裡整片地陷山盆,水汽被困住出不去,林木常年都是潮濕的,很難起火。”江邊樹上有人淡淡道。
那人一開口任平生就聽出了他的聲音,頑皮心起,甩出“認輸”直奔岸邊斜長到水面上方的一棵楊樹:“申大使者不好好待在三焚殿聽風賞月,跑到這裡就為了看我的笑話?”
銀鞭到處樹搖葉落,一人負手從樹頂飄落,白衣勝雪,冰簪瑩潤,正是申歡。
他從袖中提出一個沉甸甸的麻袋,輕飄飄朝任平生一扔。任平生伸手接過,入手才知道這袋子不是看上去那般輕巧,打開一看,滿滿一袋各類草藥。
任平生十分驚訝:“喲大冰塊,這是你采的?你這人看上去冷酷無情,沒想到小爺落難了你是最講義氣的。”袋底沾着不少泥塊,怎麼也不能想象這是申歡藏在不染纖塵的白衣裡的袋子。
申歡仿佛很嫌棄他聒噪,冷冷道:“加上這些你的竹筐該滿了,可以回三焚殿了。”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似的轉身就走。
“夠是夠了,不過不急。”任平生把麻袋放到竹筐裡,展開“流霜”身法一躍上了高枝,悠閑地坐在上面,居然掏出了一酒一杯。
“酒是姑蘇城中的‘寒塘月’,這杯嘛,乃是舉世聞名的瑤光杯。”高酒低杯,酒水緩緩傾倒下來,一滴不落地倒進了青碧色剔透的酒杯中。
申歡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薄霧中的少年向後傾斜了身子,手臂一揮對月傾盡了杯中酒,晶瑩的眉眼是朦胧暗夜裡唯一的星辰。兩杯下肚,他抽出“認輸”擊樹高歌:“翡翠瑤光千金盞,滿目星月入杯來。好酒!好酒!”
申歡不确定地擡頭看了看,大霧四野,孤月無星,殘月還時不時被濃雲半遮。再看任平生,早已又斟滿一杯高舉敬天,也不知是與誰對酌。
申歡輕搖了搖頭,人影飄忽,又回到江邊歪樹上,屈一條腿坐在樹幹,靜靜看着江面。
“大...大冰塊,阿歡!我和你說啊,我今天呢采了一天的草藥,還認識了一個挺正道的朋友叫雲沐,他告訴我三焚殿有件神物叫做‘勾魂焰’,十三年前的仙光之災可能就是因為它。還告訴我菡萏令就在三焚殿的寰宇閣頂,炎輝真君也在寰宇閣裡。不過這些事雲沐一開始不願和我說的,我使了些小手段才問到。”
申歡靜靜看着他。任平生坐的那條樹枝在微顫,說明他身法不穩體内真氣不定,是醉了。
“阿歡,今早太清真人說三焚殿的菡萏令隻給雅正之人,說我和任峰是詭邪陰險的下流之輩,當着那麼多人我故意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心裡氣得很。七歲那年蒯荊離開我和任峰,留了十四年的江湖鄙夷給我。十四年裡我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他們越是說,我就越是外表玩世不恭暗地裡苦練,心裡咬定總有一天我會讓憾解門在江湖上揚眉吐氣。
後來我知道了可以揚眉吐氣的法子,那就是集齊四枚菡萏令成為天下第一。
阿歡,像你這樣的人,一定體會不到我的感受。當天下英雄宴邀請了所有門派唯獨漏了憾解門,我會想要是是天下第一他們一定對我們三拜四請;當藥仙谷的草藥先盡着給旁的門派最後再賣給憾解門,我會想要是是天下第一藥仙谷的絕世珍藏一定盡奉給憾解門;甚至當别人閑聊到憾解門語氣有些微的變化,我都會想是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他們的态度就會不同。
阿歡,你知道今天雲沐如何形容我嗎?他說我‘遊戲人間、嗜名如命’,這可是我聽過最前言不搭後語的形容,不過想一想還真是貼切。
誰能想到我這個天底下最邪門的人,這麼多年竟會敏感至此,會那麼在意别人的想法。不過呢,我有時候想象等我做了天下第一的樣子,若是像你一樣到了至高的仰雪峰卻孤淡寡世,其實也挺無趣的。”
“是挺無趣的。”申歡突然說道,伸兩根手指朝酒杯虛空一點,任平生懷裡一空,就見壺與杯直直飛向江邊樹,極穩地落在樹幹上,甚至還有一半的杯底懸空。
申歡手指在空中點畫,酒壺跳起懸空緩緩将酒倒入杯。
任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功夫,揉揉眼睛。
江邊那棵歪得離譜的樹,根在岸邊而樹幹低橫江面,粗壯的樹幹上屈腿坐的白衣男子,遙指運氣,揮酒對月,上古諸神若是在世,風姿想必也不過如此。
“大冰塊,你看上去年紀與我相仿,怎麼有那麼高的功夫啊?”任平生磕磕絆絆地問,醉得口齒有些不清。
申歡抿一口酒,淡淡道:“我頗有天賦。”
任平生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心道沒看出來這人這麼自戀,不過還是追問:“其他的倒也罷了,可你那一身内力怎麼也得練個幾十上百年,就算你再怎麼是天才,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達到這種境界吧。”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練很久?”申歡反問。
“很久是多久?”
“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