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橫幹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牆,手肘撐着膝蓋,歪頭看他:“我很像嗎?”
男人搖頭,将水壺放在地上:“不像,細皮嫩肉的,不過來這頭的人都是為了這事。”
昱橫摸了摸自己的臉,哪有什麼細皮嫩肉,隻是比眼前這個男人稍微光滑一點,他收回了手,問:“你也是?”
男人的手摩挲着壺口,點頭道:“是啊,三十好幾了都沒說上個婆娘,家裡隻剩下個瞎眼老娘,種出來的莊稼都被官府收走,到現在都沒見到現錢。”
昱橫皺了皺眉:“那你走了,你娘?”
男人這才把目光收了回來,低頭看地,聲音發悶:“沒辦法,聽說當兵可以先拿到幾吊錢,家裡窮的都快揭不開鍋了,我想拿了錢後,買點糧食留給我娘,興許能捱個一兩個月,我去當兵,也不會沒有吃的。”
昱橫見他一臉落寞,忍着沒把實情告訴他,戰事一起,恐怕不是一兩個月就能結束的事情,估計沒個三年五載都無法停歇。
說着話,男人扭頭瞅了他一眼:“我見你不像個種地的。”
“打獵的。”昱橫想都不想,随便編了個瞎話。
其實也不算瞎話,他要打的獵物,并非是山中野獸,而是昱家的仇人,那些做盡傷天害理之事的人,這種人才是真正的禽獸不如。
“打獵好啊。”男人似乎還不太相信,不過昱橫既然這麼說了,他就順口接了下去。
昱橫摸了摸下巴,覺得有些奇怪,問道:“好在何處?”
“有本事啊,上陣殺得了敵人,下陣打得了獵物,不怕沒有飯吃。”男人又是憨憨的一笑,右手摸上了水壺。
昱橫來了興趣:“你覺得敵人是誰?”
“敵人?我們是妄加國的人,敵人當然是覆盆國人。”男人說的理所當然,手指放在了水壺上一動不動。
昱橫重新把手擱回膝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男人,正色道:“覆盆國?他們是傷害了你,還是你娘,或者說是妄加國的百姓,又或者說是侵占了妄加國的土地?”
男人似乎遇到了百年一遇的難題,凝眉思索半晌,擡頭道:“确實沒有,可打仗總要分好人和壞人的吧。”
昱橫仰頭看天,确實要分,但不是這麼分的,正想着,男人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們殺了姚輔相的全家。”
昱橫偏過了頭,身體也側過了大半,看向男人的眼裡有了些無奈:“姚輔相對你如何?”
男人立馬搖頭,神情極端抗拒,右手從水壺上拿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說:“不怎麼樣,聽說就是他不給我們錢。”
昱橫冷笑着看向他:“那你還覺得覆盆國是我們的敵人。”
男人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揮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可我是妄加國人啊。”
昱橫雙臂都擱在了腿上:“這個不假,但覆盆國也可以是妄加國的朋友啊。”
男人的雙掌很有力,重重的在石階上一拍,站了起來:“不管了,這種事情不歸我們想,我來當兵就是為了那幾吊錢,還有一口吃的。”
他沒忘記拿走地上的水壺,正在他彎腰之時,昱橫最後還是問了一聲:“你叫什麼名字?”
“随勇!”
随勇操起水壺,二話不說就奔着高台下的幾張桌子去了,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擠過人潮,擠進了排隊應征的隊伍之中。
昱橫一直坐着沒離開,就這麼從日頭東升,坐到了夕陽西下,直到高台周圍人群逐漸散去,隻剩下兩三個人還在台前猶豫。
他站起身,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雙手附于胸前,沒有吭聲,隻是目光專注的看着那幾個當官的,那幾人一開始都在收拾着東西,昱橫站得時間久了,周圍的人都走沒了,他們自然也就發現了他。
隻覺這人也不上前,又不離開,有一位當官的停住手中動作,緊鎖眉頭,問道:“哎,那人,是來應征的嗎?”
昱橫還是沒吭聲,直看得那人頭皮發麻,好一陣莫名,其他幾個也面面相觑,荒誕滑稽的靜默半晌之後,昱橫不慌不忙的朝前邁了一步:“我有名有姓,不叫什麼哎。”
那人一怔,片刻後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揮舞着拳頭,嘴裡不幹不淨的罵道:“媽的,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不對,就算知道,你憑什麼身份這麼跟我說話!”
昱橫又上前一步,就站在台前,漫不經心的道:“沒什麼身份,喂,給錢嗎?”
那人又是一愣,臉色變了變,猛地一拍桌子:“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不叫聲官爺,喂什麼喂!”
昱橫冷哼一聲,雙手抱在胸前,淡淡的道:“那你又是哎什麼哎!”
沒離開的三個人聽到這邊動靜,同時回過了頭,一臉詫異的瞪着昱橫,他們從沒見過對官爺如此說話輕慢之人。
似乎是不想把事情鬧大,那位自稱官爺的人被另外兩個拉住,有一人勸道:“算了,這位肯定是沒見過世面的愣小子,你跟他計較什麼!”
昱橫來回走了兩步,一臉嚴肅,認可道:“還是這位識時務。”
聞言,拉扯着的三人均是一臉錯愕的瞪着他,他們都認為這人說話簡直是不可理喻,不過剛才勸話的人是個文官,因為周泰然昨晚手書一信給他,意思簡單明了,就是征兵之時勿生事端。
這些事情昱橫自然不知,見三人沉默,他又一次問道:“給錢嗎?”
先前那位官爺神色愈加難看起來,正要說話,被勸話的文官伸手攔住,他連忙說:“給,一人給五吊錢。”
昱橫伸出了右手,平攤在他的面前:“給錢吧。”
勸話的文官始終站在最前面,他也不怎麼高興,公事公辦着問:“請問這位姓甚名誰?”
昱橫自然是不能把自己的真實姓名說出來,他翻着眼珠想了想,道:“無痕。”
勸話的文官剛拿起筆,先前的官爺才騰出了手,繞了過來,嘴角抽搐,出言就是嗆聲:“無痕,這是名字嗎,姓什麼?”
勸話的文官急忙接話:“麻煩你的符牌。”
昱橫大手一揮,雙手撐在了桌面上,身體前傾,就這麼面對着他們幾個,理直氣壯的道:“丢了。”
自稱官爺的人正要發作,卻見不遠處踱過來一個人,一身白衣,就站在昱橫的身後:“他确實叫無痕!”
聽到的聲音低沉,還帶着磁性,昱橫就知道是那位晴大将軍晴無夜,看都沒看身後,嘴角一勾:“踏雪無痕的無痕。”
他臨走前還沒忘了要錢,雙手依舊撐在桌上,下巴微揚,瞪着那三位官爺:“錢呢?”
不等面前三人開口,一陣繁複花哨的動作之後,五吊錢赫然出現在了昱橫的手上,昱橫輕輕轉動挂繩,轉身離開,揚聲道:“放心,我明天會來的。”
見他離去,三人同時驚呼:“晴将軍,這人你認識?”
晴無夜自然沒有理會他們,看着昱橫離開的背影,道:“你們看看錢袋吧。”
始終沒有開口的那個人一把抓起了錢袋,原本應該沉甸甸的錢袋,可是抓在手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最多也就剩下了五吊錢。
他不甘的掂了掂錢袋的份量,氣哼哼的道:“晴将軍。”
晴無夜轉過頭來,淡然的掃了錢袋一眼:“我不認識他。”
還待再問:“那無痕?”
“他也确實叫無痕。”晴無夜轉瞬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文官氣極,但立馬自我安慰道:“算了算了,我們本來應該給每個人十吊錢,就當今天一天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