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他将這座小小的城逛了幾遍,用腳步丈量每條街道的長度,在心中記下每個棚屋的位置。原先掌管這座城市的主教跟在他身邊,怯懦地回答他每個問題。
“你叫什麼?”亞科夫攥着劍鞘問,“從哪來?”
“我名為多米尼科。”主教躬背颔首,“我從比薩調來這做主教。”
“怪不得你講話有意大利口音。”亞科夫随意地敲打大廳的磚瓦,“教堂裡畫的聖人是誰?”
“是聖喬治,大人。”多米尼科主教說,“是位殉道的武聖人。他生在這,葬在這。”
亞科夫一點也懶得聽這些晦澀的宗教故事。“這聖人有名嗎?”他又問,“來這朝聖的人一年能有多少?”
“不算特别有名。”主教被他世俗又勢利的模樣惹得沮喪,“來這朝聖的人也沒有很多…”
亞科夫沒回應他,隻輕輕挑了挑眉毛又皺下去。“除了殉道還有什麼?”他又指着祭桌後的鑲嵌畫問,“既然是位武聖人,他打過誰,有什麼本領?”
多米尼科主教為難地抿起嘴唇。“有個傳說,說他曾屠殺惡龍,拯救少女…”他怯怯道,“那和基督沒太大關系,是人們胡編的…”
“該多給來朝聖的法蘭克人講他屠龍的事,少講殉道的事。”亞科夫打斷他,“人們愛聽什麼就給他們講什麼。朝聖的人越多,金币才越多。”
他身邊的主教顯然還想說些什麼,卻癟着嘴再沒說出來。
第二日,亞科夫去馬廄裡看望自己的老馬——自從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競技場受了傷,這匹棗紅色的諾曼馬被他一路帶到耶路撒冷養傷,花了很大價錢。現在看來,曾經的傷病焉知非福,倒免了叫它在山坡上戰死的悲慘命運。這多是矮個的突厥馬與阿拉伯馬,被他騎上一個月就肉眼可見瘦下來,總要輪換着用。不是高大的諾曼馬就不行的,亞科夫想。
亞科夫最後一次檢查了它的傷痕,發現那愈合良好。他拍拍乖順的馬背,翻身躍上去,從城門離開繞行巡視四周村莊,又丈量從這到隔壁拉姆雷的距離——那是伊貝林的領地。那的領主兄弟也去了納布盧斯參加婚禮,現在城中短暫地安甯着,并不介意亞科夫的虎視眈眈與森嚴戒備。
騎士帶着幾人策馬沿着堡壘的牆根走,見到些先前不被允許進城的□□與猶太人。“讓我們平日也能進城禮拜吧,大人。”他們對亞科夫身上的紅十字感到恐懼戒備,卻依舊懇求着,“城内的清真寺和猶太教堂關門許久了。”“這是我的故鄉,大人,将我的祖宅還給我吧。”
亞科夫想起自己夜裡入榻的修道院,它的房檐與牆腳貌似就鑲着東方風情的磚瓦——□□的美學向來鄙棄具象的人像與動物,鐘愛規整繁複的幾何花草形狀,與基督徒的審美大相徑庭;他又想起聖喬治教堂的南邊貌似真有一座六芒星形狀的古井,已長了雜草被磚石堵死,泉眼也枯了。“走開,别圍在馬前面!”可他隻趕走這些異教徒,“城主不在,有事等他回來再去請願,現在沒法處理!”
沙漠的冬天陰冷刺骨,寒意透過他的罩袍和鎖子甲滲進皮肉與骨髓,将頭巾與披風裹得再緊也無濟于事。
第三日,亞科夫朝蒙吉薩——那前日慘烈的戰場上去。馬跑了半日,他于午後太陽最高時到了。
原是戰場的山上正修着一座新的修道院——那麻風國王為了紀念這場奇迹般以少勝多的戰役,為基督獻上了感激的禮物。亞科夫将馬栓好,短暫歇了一會,決定摘了鐵手套,撸起袖子紮起頭巾,鑽進工人與農民的隊伍中幫着做修牆的活。這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中尚有人記得的才有資格被認了屍首安葬起來,剩下的,要麼是和所有熟識的人一同歸天,要麼是背井離鄉随東征來這的朝聖者;再或者,是薩拉丁帶來的□□和南非奴隸,本就沒資格安葬。亞科夫想,就當這紀念聖人的大修道院是所有人的墓碑好了,磚土下本就是他們的屍骨。
終于,他無法抑制地回憶起桑喬的圓臉。
他那西班牙同袍的墓就在修道院旁。等到夕陽西下,亞科夫停下工作的手,牽了馬向山上的墓地去。
桑喬的墓上刻着的短短幾行字:他的姓氏與名字、家鄉托萊多、與聖殿騎士的箴言。那些彎彎扭扭的字母正在夕陽中逐漸晦暗。這根本沒法概括桑喬是個怎樣的人,亞科夫腹诽着,後來者再沒機會了解他愚蠢可笑的本性,隻能當他是個虔誠的、慷慨就義的、從西班牙遠道而來殉道的聖殿騎士罷了——就像舒梅爾嘴裡說的,千萬個宗教瘋子中區區的一個一般。
他坐到墓前,沉思着凝視這塊劃着十字架的冰冷碑石。
血奴不得已思考起那不可回避的問題:要是他當初沒有反駁尤比的提議,要是在戰前他真允了吸血鬼,将同袍變成和他一樣的、無堅不摧的怪物…事情會有何不同?桑喬會如何看待這些真正的鬼神怪力?這與聖潔的信仰、萬能的神明究竟有何區别?
這能實現他那天真又遙遠的夢想——能叫聖地也變得像曾經的托萊多一般,讓所有人放下嫌隙,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嗎?
風卷着沙土打亞科夫的背,落日又将那曬得暖烘烘的。他悲哀地發現,一細細思考這問題,胸口的刻印就像鎖鍊般纏着他的心髒疼。亞科夫明白這是為什麼:非要是尤比,不能是别人?他那稚嫩又愚蠢的主人哪裡肩負得來這種可怕責任,哪裡經得起叩問内心的善良質疑,哪裡思考得來這千萬人千萬年無從追尋的答案?可他又忍不住想:要不是尤比就不行的。要不是尤比,旁人哪肯屈尊體味這些痛楚,哪肯堅強地胸懷洞明,哪肯聽他的話?
“做我的奴隸也不行嗎?”亞科夫想起尤比曾這樣問他。他忍着痛細細思量,做尤比的血奴真那樣不堪嗎?若是能使桑喬的性命得救,能使舒梅爾的雙眼重返光明,能使流離失所的努克得栖身之地,能使迷茫彷徨的達烏德尋得信标…權力真是如此不堪的事嗎?罪責究竟在權力本身,還是在手握權力之人——還是說,正在他自己身上負着?
這些滑坡的想法舒适又堕落,就像順着身體的重量躺回床墊上一般自然,卻不能使刻印停止疼痛。亞科夫用手掌按住自己心髒的位置。這疼痛簡直蠻不講理,感性又荒謬!他在腦海中尋找一切蛛絲馬迹,想填補一切漏洞,想說服這疼痛停止下來。
他的餘光瞥到山坡邊的小路——那站着個與他相似至極的牽着馬的遙遠人影:一個聖殿騎士,金發藍眼,身材魁梧,腰間挂着一柄鑲紅寶石的長劍,立在沙塵滾滾的地上。
亞科夫像夢醒一般眯着眼睛起身,扯下頭巾凝望那身影。那人也鏡子般扯下頭巾凝望着他。
“你是誰?”血奴大喊道,“你是誰的血奴?”
可那身影隻搖搖頭,為這問題表示遺憾似的。
“我沒有主人!”他大聲回應,“我是自由的!”
亞科夫被這荒謬離譜的回答惹得氣憤。他爬起來,想奔過去抓住那人問個明白。可那身影立刻跨上馬,向山下荒蕪的沙漠奔去,一眨眼便淹沒在落日沙塵中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