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庇護你的。”他又拍了拍達烏德的背,“哭完了就趕緊睡覺,明天還要接着行軍。”
達烏德抹着鼻涕和眼淚從他懷裡爬起來,狠狠點頭。“…我一定幫您做所有我能做的事,”他抽泣着說,“權當報答您與尤比烏斯大人的恩情。”
“我知道。”亞科夫推開他,“休息去吧,我還有别的事等着做。”
他的侍從在淚花中腼腆地笑了,撓着頭悄聲回到營帳去。
“…要我把他也變成我的血奴嗎?”尤比不知已在空中藏了多久。他輕飄飄降臨下來,落到亞科夫身邊,蒼白的身體散着陰森的光。“這樣我就能在戰場上保護你們兩個。”
“這孩子還太小。”亞科夫又用披風将尤比裹起來——他逐漸看不慣吸血鬼肆意裸身的模樣了。“要是他在戰場上受了傷…到時你再救他也不遲。”
尤比哼了一聲,懶得反駁。他隻動着那尖指甲拆亞科夫的腰包,從裡面掏出地圖來。“我将附近全瞧了一遍。薩拉丁的軍隊正四處劫掠呢。”他攤開那卷棉布,沿着阿什凱隆向上劃出一條線,“有幾個城遭了殃:拉姆雷、盧德,還有阿薩。前兩個是伊貝林的領地,他們帶兵來了,自己的城就沒兵守;後一個歸西比拉公主,隻是公主住在耶路撒冷呢。現在城裡全是□□在搶東西,四處燃着火光,一眼就能瞧見。”
“…你喜歡哪一個?”亞科夫忽然擡起頭來問他。
“什麼?”
“拉姆雷、盧德、阿薩。”騎士冷漠又欣喜地吐着這些城池的名字,“你喜歡哪一個?”
尤比驚訝地張開嘴。“你還說打仗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怎麼現在就叫我随便像買東西一樣挑城?”他窘迫地抿起嘴唇,“好像伊貝林的男爵和西比拉公主的地方,能被你我随随便便搶下來似的…”
“隻要先搶了,再争端也是後面的事。”亞科夫的眼神在地圖上的三座城間來回飄忽,“要是他們不滿,就說你身上有羅馬皇帝欠下的人情,叫他們問那長得黝黑的老皇帝去。把紛争引到别人身上,我們的五萬金币也不算白花了。”
“…你竟想得出這種主意。”尤比的表情難堪又如釋重負,“你真壞心眼啊,亞科夫!”
這本是辱罵的話現在聽着也像贊揚,亞科夫微笑着接納了。他又細細研究起這三座城的位置,“軍隊沒向着耶路撒冷去,該是缺補給了。”他打量着那些道路與山脈,“三萬人正分散在這樣遠的三座城裡,向海上去…那蘇丹在哪你瞧見了嗎?”
尤比又擡起尖尖的指甲,點在拉姆雷南邊的沙石曠野。“他的營帳守在這,”吸血鬼說,“大概是等着軍隊搶完東西回來,再向耶路撒冷去吧。”
等到天又亮了,探子策馬傳來的消息正和尤比說的如出一轍。“這是一個好機會。”亞科夫野心勃勃地沖桑喬說,“以少勝多,就要逐個擊破才行。”
桑喬擡起頭,瞧見滿天的烏雲正密布着——冬天快到了,沙漠的雨季要來了。“聽大團長安排吧。”他隻敷衍地回應道,“我知道你心裡有鬼,想着别的呢…可别真在戰場上做出什麼背刺友軍的腌臜事來。要是這樣,你被處決也不關我的事。”
“我還沒蠢到那種程度。”亞科夫将擦好的劍塞回腰間,“殺光這的□□前,我什麼禍也不惹。”
他的西班牙人同袍從胸腔長長出了一口氣,背彎下來。亞科夫忽然覺得桑喬也衰老了似的——就像舒梅爾淪為乞丐時,向他們下跪求助的模樣。好似脊梁被抽走了,好似信仰的牆柱崩塌了,好似這世上再沒可留戀之物,能喚醒他們生命的活力了。
亞科夫看不慣任何人這般模樣。他狠狠踢了桑喬一腳。
“等我們趕走這些□□,等回到聖殿山,”他大聲說,“我再叫尤比送你十頭駱駝!”
沒過一會,沙漠上竟下起滂沱大雨。這的土地本就全是細碎的沙石,現在全泥濘地積成沼澤似的泥潭,泥水一直淹到馬腿肚子。軍隊行進時不遮雨,亞科夫的頭巾、罩袍和披風全濕透了,叫身上的鎖子甲都全像冰一樣寒冷。他擡起頭,隻叫自己與隊伍跟着前方霧蒙蒙的大十字架行軍——他想起在特蘭西瓦尼亞的森林中時,莫名覺得相似。他的腳趾頭也和那時一樣正被冰冷地浸濕,難受地在鞋子裡粘黏着。
他們的大團長正和外約旦的領主一起策馬行走。隊伍拼命地趕路,終于在天黑前到達拉姆雷南邊的山谷裡——旁邊就是尤比指給亞科夫瞧的,薩拉丁的營帳所在的地方。兩千餘人在一條隐蔽的小路中藏下了。患麻風病的年輕國王攜着身邊所有的領主,鑽進營帳裡急切地商讨戰術。
“你喜歡海邊的城嗎?”那天晚上亞科夫甜蜜又垂涎地與尤比說,“當初你很喜歡金角灣的景色。”
“海上的景色要白天才好看。”可吸血鬼在他懷裡閉着眼睛,“我又看不得白天的景色了。”
第二天清晨,天氣依舊十分陰沉。可那鑲金的巨大十字架依舊映着細微光芒,将太陽似的輝煌向軍隊中揮灑。所有人都悄悄爬到山坡上——那已能瞧見山下薩拉丁的部隊了,□□們正被突如其來的大雨困在泥地裡,睡眼惺忪,個個一副疲乏又厭倦的模樣。
國王跪在裝有真十字架的盒子前,向軍隊做最後的動員。
“我将和你們一同出征。”他的話一出,衆人皆震驚又敬佩。“基督的戰士們,我們已無退路。上帝賜予我們這僅有的機會,如若失敗,世間便再無耶路撒冷,再無主的聖城。
“如若你們做了逃兵,便是對主的背棄,慚愧的罪行将伴随你餘生,你将墜入悔恨的地獄;可你們若戰死在異教徒刀下,靈魂便升上天堂,基督會寬恕你們曾犯下的一切罪行,隻因你們曾是為保衛聖城付出生命的勇士!
“騎士們,銘記你們的誓言!戰士們,保衛你們的信仰!
“真十字架的光輝照耀着我們。上帝所願!”
亞科夫的馬打在頭陣。他嘶吼着與一群聖殿騎士一同沖下山坡去。濕潤陰冷的風順着鎖子甲灌進他耳朵裡,連身邊震耳欲聾的呼嚎也掩蓋了,仿佛他什麼也聽不見了。鐵騎沖進撒拉遜人的營帳中,那的許多人長相與塞勒曼相似——薩拉丁的身邊全是最精銳的馬穆魯克,亞科夫一瞧見他們慌張緊張的模樣就心生歡喜。這太泥濘了,他的劍割出的血落在地裡,一絲顔色也看不出來。
尤比會治療他的一切傷口,可沒法治療他的坐騎。這所有的人全是背水一戰,沒人願做逃兵。厮殺了沒一會,亞科夫帶來的三匹快馬全倒在泥地裡,要麼斷了腿要麼割了喉。騎士從馬背上摔下來,又在淹到膝蓋的泥水裡重新爬起。他依舊有數不清的力氣可用,蓬勃的野心支撐着他繼續砍倒面前一個接一個數不清的敵人——亞科夫不知這其他的人是如何想的。無論為了保衛家園、信仰、親人,他想,追求力量的野心顯然不比這些聽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脆弱——倒不如說,野心該是這所有理由中最殘暴而有力的!野心像催發戰争的春藥,像激發潛能的鑰匙。他不比這的任何一人更善良,可也不比這的任何一人更脆弱!
“這是薩拉丁的侄子!”亞科夫聽見混亂的戰場上傳來狂躁的笑聲。他望過去,瞧見一個年輕撒拉遜司令官的頭顱正在外約旦領主的手裡提着。
他随所有身上縫十字的戰士們一同憤怒地歡呼。這将是一場勝仗!亞科夫癫狂地四處張望,那窩囊的蘇丹,傳說中将統一□□的統帥在哪?将他擒住殺死,便能扭轉乾坤,将一切危險扼殺了!
騎士又将長劍捅進一個士兵的脖子,拽開屍體。這時,一隊高大的駱駝從戰場上橫奔而過,踹倒了他。亞科夫按着鐵帽子重新從泥裡翻滾起身,吐出灌進嘴裡的髒水。一個瘦削的、頭戴複雜雕花頭盔的将領蒙面從他面前一晃而過。亞科夫瞥見駱駝鞍邊垂着的軍旗——上面寫滿了阿拉伯語,他看不懂。可它紅黃相間,旗杆的頭被鑄成新月的形狀——亞科夫知道,這新月象征新生與希望,是□□的标志。
“薩拉丁!”他大喊道,“薩拉丁在這!”
所有騎士都在泥潭中掙紮着雙腿奔過去,可人腿跑不過駱駝,他們又找着剩下的馬騎上去拼命地追。亞科夫不跟随他們,心想着該趕快去拉姆雷、盧德、還是阿薩,殺掉剩下的□□殘軍,為尤比搶下一城才好。他也瞪着渾濁的眼珠,在模糊的視野中幾近摸索地尋自己的侍從、民兵與坐騎。
雨水越積越深。一個圓潤的東西正上下飄蕩着,在水面上追着波紋翻滾着撞到亞科夫腿邊。
他轉身抓起那東西提到面前——那是桑喬被砍下的頭顱,已冰冷了。
仿佛一場瘋狂的夢忽然醒過來似的,亞科夫環視四周。他這才發現,天色昏暗,戰鬥已從黎明持續至黃昏。周圍尚站立着的、身上縫十字的戰士,隻剩下一半也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