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熱極了,像是活生生闖入炎夏,亞科夫的背上一下驚得發出汗來。他轉頭便想逃開,可為時已晚——“這鐵匠聽不懂拉丁語。”背影回過頭來。“您能幫我翻譯一下嗎?”
一張較記憶中憔悴得多的面龐出現在他面前。那人的褐色頭發長了,臉上蓄起粗短胡茬,身材也勁瘦許多。短短幾個月過去,他像是足足老了十歲,溫柔可親的氣質已黯淡褪去。兩位舊友震驚地面面相觑,在狹小的鐵匠鋪中對峙。
沖突瞬間便爆發了——一陣乒乓作響的激烈聲音從鐵匠棚屋中傳出,兩個男人扭打着摔出門檻,滾落到石磚路上,引得周圍的騎士們紛紛側目。
尤比一眼便認出那人的臉。“帕斯卡爾!”他從海倫懷裡掙出。
“我們還沒到訓練場呢!”塞勒曼眼疾手快奔去勸架。“騎士們可不興街頭鬥毆。”
“騙子!”黑袍的騎士按住亞科夫的脖子,聲音嘶啞地大喊。“布魯内爾大人說你在布拉索夫城殺了基督徒,畏罪潛逃!說你是鞑靼人的間諜,是假的聖殿騎士!你今日不給我解釋,哪裡都别想去!”
話語在亞科夫的腦海裡嗡嗡作響,像一座巨大警鐘緊貼他耳邊長鳴。他用力抓住自己脖子上的鎖子甲手套,想硬生生掰着帕斯卡爾的手腕挪開。可那愚昧無知的騎士竟在此時有如此大的力氣,像是将信仰與良心全壓在了他喉嚨上。四周有人群圍過來,模糊的聲音與景色全霧蒙蒙的。亞科夫仿佛聽見尤比與帕斯卡爾争論,又看見塞勒曼的深色手掌插進來掰他脖子上緊捏的手指。他的思緒千回百轉地撞,他想,他該怎麼做,怎麼說,他現在擁有什麼,想要什麼?
“我的确殺了那女人。”亞科夫瞪着眼睛說。“但我沒有罪。”
人群的竊竊私語逐漸沸騰,帕斯卡爾卻被塞勒曼拖着安靜下來。他審視着亞科夫的臉,仿佛在期待他口中能有一個合理的答案——亞科夫撫着脖子從石磚上爬起來。他看到塞勒曼正以一種奇妙的目光注視他,貌似藏着許多希冀與暗示。這眼神叫他生出一股無名火。
“看來你們與舊相識有些誤會。”塞勒曼穩穩扣住帕斯卡爾的手臂。
“亞科夫是因為克裡斯蒂娜要傷害我,所以才自衛反擊的!”尤比沖到亞科夫身邊。“這是正當的!”
“這理由并不成立。一個女傭為何要傷害貴族?”帕斯卡爾追根刨底地問。
尤比想要接着解釋,可很快消沉地緘口——更多的真相已不能在光天化日被揭露出來。
“那女傭本是在諾克特尼亞斯的宅邸工作,不知因什麼由頭被趕出去。從此她便對原主懷恨在心,将刀子藏在鬥篷下前來行刺。”血奴按住主人的肩膀辯解。“面對一個失心瘋的人,你去質疑她的動機,卻不來質疑我們的動機?我們又為何要無緣無故殺死一個年老色衰的女傭?”
“既然如此,你們又為何要從布魯内爾大人的宅邸逃跑?”
“你知道那利欲熏心的城主是怎樣的德行,滿心隻想借此機會扣押我們的錢财!”
帕斯卡爾顯然被說動了一半,可還心存疑慮。“你不能空口無憑,白白诋毀兩位基督徒的美德。”他低下頭。
這話使亞科夫的怒火爆發而出。“你說我诋毀兩位基督徒的美德,真叫人贻笑大方。那城主對你說女傭是位虔誠的基督徒,你便信了,可你怎知她不是背地裡信仰着可怕的怪物、邪神,早已把靈魂賣與撒旦與魔鬼?”他胸口的刻印揪痛起來。“你的信仰便是如此冠冕堂皇之物,隻要有人打着耶稣基督的旗号,一切便都合理合情了?”
這些駭人聽聞的話令在場人群一片嘩然。亞科夫感到尤比正在他的手掌下發顫,塞勒曼也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不是個聖殿騎士。你會說突厥語,還和可汗在一起觀戰。”帕斯卡爾氣得目瞪口呆。“你竟指責别人裝作虔誠的基督徒欺騙我?”
“我以前是鞑靼人的奴隸,受盡了他們的折磨。”亞科夫盯着他。“瞧我這張臉,你還不明白嗎?”
醫院騎士顯然失語了,陰霾密布的臉上甚至隐約顯出慚愧之意。看來臉上新長的胡茬并不能叫他的天真減弱一分,亞科夫不屑地想,肯被聖經上那套說辭蒙騙的人果真都是頭腦發熱的蠢蛋。
帕斯卡爾堅持着問出最後一句。“那你為什麼穿聖殿騎士的罩袍?”
那你又為什麼給麻風病人穿上醫院騎士的罩袍?亞科夫剛想說這話,圍觀的人群便讓開一條路,一個身着粗布長袍、如苦修士一般的白發老人從中緩緩走出。“因為他就快成為聖殿騎士了。”老人行至尤比身邊,對他淺淺行了一禮。“尤比烏斯大人,許久不見。”
亞科夫看到那人便寒毛直豎。他曾在宴會上見過這張臉——那是聖殿騎士團的前任大團長。亞科夫掃視四周所有人的面孔。他們或警惕,或羞赧,或胸有成竹,或事不關己。他忽然感到自己像一隻飛蟲,落入狡猾蜘蛛的巢穴,黏膩地不得掙脫。
“一齊到訓練場來吧,和駐紮的騎士們比試一番。”老人驅散圍觀的人們。“也許能填平誤會帶來的間隙。”
“正合我意。”塞勒曼随意地回答。他的嘴角牽出深邃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