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霧氣讓手電筒的燈光也變得模糊起來。
山裡下起了小雨,魏青喬從背包裡找出一次性雨衣披上,周祈卻眯着眼,擡頭用手接着雨絲,似乎還挺享受。
“把雨衣穿上,别生病了。”
“哦。”
乖乖展開純白色的雨衣,周祈撕開扣子套了上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半山腰,雙腿軟得像棉花,每多往上一步都是對意志力的考驗,走到後面,魏青喬已經分不出神去聽周祈在說什麼,周祈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半天,大概也覺得沒意思,活潑得将近有些話痨的人,終于像熄了火的發動機——徹底沒聲了。
累。
從足底到小腿,再到因負荷過重劇烈撞擊着皮肉的心跳。
呼吸越來越費力,額上的汗水打濕了眼睫,撲面而來的山風卷走了身上蒸騰的熱意,盡管滿頭大汗,身上卻是微涼的。
魏青喬累得氣喘籲籲,周祈卻跟個沒事人一樣,揮手甩着不知被誰丢下的竹棍,寂靜的黑暗裡,隻聽到竹棍舞出的赫赫風聲。
“停一下。”
耗費了太多體力,連發出的聲音都是虛的。
好在周圍足夠安靜,所以周祈停下了揮棍的動作,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地說了句:“别逞強了,我們回去吧。”
頓了頓,又道:“我找兩個人擡你下去?”
“……”
那畫面有點奇怪,魏青喬沒有深入聯想。
“休息一下就好。”
不遠處就是一個新造的亭子,亭子維護得不太好,滿地都是包裝袋和發黴腐爛的果核,好在座位上還是幹淨的,坐下去的瞬間,惬意的感覺從足底一直升到頭頂,累慘了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就想在這座亭子裡落地生根,懈怠感油然而生。
怪不得有些人不肯休息,甯願攢着那口氣。
扭頭望了望仍然看不到頭的無數台階,魏青喬抿了抿唇 。
周祈不知是嫌這亭子髒還是什麼,沒有坐,站在魏青喬身前和她打商量:“真的,這山沒什麼好爬的,我們走吧。不然我背你下去?”
說着蹲下來,仰頭看向她。
“寶寶,你嘴都是白的,别逞強了。”
周祈實在不懂魏青喬到底為什麼要堅持,難道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做到最好嗎?
她想勸她不要對自己那麼嚴苛,有些事放棄了就放棄吧。
爬山也好,感情也好,不一定非要從一而終,及時止損吧。
魏青喬。
默默歎了口氣,周祈一言不發地蹲在地上,手中竹棍煩躁地敲擊着地面,發出毫無節奏的咚咚聲。
“你想回去的話就自己下去吧。” 魏青喬淡淡的聲音響起。
但和平時的冷淡又不太相同,語氣裡多了幾分淩厲。
明明是周祈提議要來爬山的,現在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又是她說要結束。
雖然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但魏青喬還是對她這種動不動就想放棄的散漫态度感到有些生氣。
被甩了臉色的周祈沉默了一會兒,眉心微皺,但又很快松開,伸手拉過魏青喬的手放在臉旁,低頭蹭了蹭。
“魏青喬,魏青喬……”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
她用小狗一樣的嗚咽聲喊她的名字,擡眸的時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瞳孔裡隻清晰地倒映出魏青喬的輪廓。
被她用那樣專注的眼神注視着,有那麼幾秒鐘,魏青喬忘記了剛剛的不快,忘記了身上的潮熱和濕冷,忘記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朦朦胧胧的薄霧和好像永遠不會停下的山雨。
她隻能看到那雙清澈的眼,看到從周祈眼底深處緩緩升起的暖色。
“我不走,陪你。”
母親給了她兩年時間處理這段關系,雖然還沒具體想好該怎麼做,但總有辦法的。
這幾天裡,她嘗試着對魏青喬冷淡一點,但效果欠佳,反而造成了她的不安,依然是一種慢性傷害。
所以今天周祈又轉變了策略,開始試着将性格裡惡劣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就像對待别人一樣,做那個驕橫乖戾的周家大小姐。
但這轉變隻能是在不經意間,循序漸進的,否則魏青喬一定會起疑,她太聰明了,周祈很怕被她看出端倪後又被反将一軍。
所以要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讓她毫無察覺,讓她相信人心善變,讓她心裡的失望堆沙成塔,最後終于明白所托并非良人。
從此,一别兩寬。
牽着她的手,周祈站起來,柔聲詢問:“走嗎?”
魏青喬深吸一口氣,忍着起身時從雙腿傳來的酸痛,點了點頭。
兩個人從亭子裡離開。
雨沒有絲毫要停下的趨勢,從這段路往上,霧氣越來越濃,周邊的溫度也在慢慢下降,天上連一顆星星也看不見。
周遭清冷的場景讓魏青喬有些害怕,那感覺就像她們正在背離整個世界,四周孤寂得令人不安。
登頂,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也許是身體實在太累,所以連帶着心靈也變得脆弱起來。
魏青喬忽然開始反思自己的堅持對周祈來說會不會太過任性?
顯而易見的,她在拖她後腿,如果不是她,她和先前那群人可以玩得更盡興,也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憂心忡忡地拉着她的手,生怕她摔跤或滑倒。
她對待她,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她面前竭力讨好。
我是不是反而掩蓋了她的光芒呢?
有那麼一瞬間,魏青喬感到了迷茫。
為什麼就那麼堅信周祈選擇我才是最正确的?
她猛地打了個冷顫。
領先半步走在前面的周祈回過頭,被雨水打濕的額發貼在臉側,但她滿不在乎地将那些碎發向後撩起,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站我後面吧,我幫你擋風。”
她自然而然地向旁邊挪了一點,但魏青喬用力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走到她身邊。
“我想和你一起走。”
不需要某一方為另一方做遮擋風雨的屏障,她們可以互相依靠。
一段感情中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感情本身嗎?
總是糾結配或不配,對或不對,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
周祈心裡有她,她心裡有周祈,不就夠了嗎?
心裡剛剛的那些陰郁心情頓時煙消雲散,魏青喬說服了自己。
周祈卻被她說得愣了下,接着笑起來。
“好,”她的目光柔和,“我們一起。”
一直到越過刻着“雲頂”二字的石碑,這場人與自然的較勁才終于結束。
山頂的天氣意外的晴朗,擡頭望去,銀河洶湧澎湃,漫天繁星閃爍。
周祈在山頂的酒店訂了房間,查驗過身份後,前台将門卡遞過來。
高海拔的地方,物資運輸困難,所以酒店的條件也不會太好,房間裡沒有熱水,兩人隻好去公共澡堂洗澡。
簡單用熱水沖了一遍後,魏青喬将被雨打濕的衣服換下來,穿上了酒店提供的浴袍,浴袍的料子有些粗糙,正想着周祈應該穿不慣,就見她也從對面的淋浴間走出來,身上換上了同款浴袍 。
“走吧。”
酒店提供的浴袍對周祈來說有些小,浴袍的下擺僅到她的膝蓋下面一點點,手腕更是完全遮不住,隻是稍微一動,就能看到小臂上隐約的肌肉線條。
大概是不滿于女性天然的弱小身體,周祈一直緻力于使自己變得強大,雖然已經很少去上劍術課,但仍然保留着每周練習劍術的習慣,沒有陪練就自己對着木頭樁子劈刺,将木屑打得四處飛舞。
但不管是鍛煉身材,還是學劍術,都隻是她武裝自己的手段。
周祈其實是一個很膽小的人。
就好像一個穿戴上堅固盔甲的士兵,看似勇敢無畏,但事實上不過是因為知道敵人刺不穿他的盔甲,所以無所顧忌。
可是如果離開那副盔甲,勇氣也将随之消失,隻要離開那副盔甲,她便開始展現出明顯的懦弱和優柔寡斷。
不過魏青喬膽子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本來就沒有那副盔甲,她堅硬的内心就是她最好的盔甲。
兩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還挺互補的。
在過去的兩年時間裡,周祈和魏青喬都不止一次地這麼想過。
房間是一個正常标間,裡面放着兩張單人床。
走到一張床邊坐下,周祈用手撐在床上,用力按了按單薄的被子,低着頭沒說話。
魏青喬走過去,彎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這裡有點冷。”她平靜地道。
“嗯。”周祈點了點頭,手指微曲,将被子抓出一點褶皺。
“這裡也沒空調。”魏青喬繼續道,語氣依然是淡淡的,眼神卻有點欲語還休,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周祈有點受不住她這種循循善誘的架勢,咳嗽兩下,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