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瓒摟緊了懷中的小人兒,不斷用手中的驚羽在峭壁上劃出帶着火星子的鑿痕,剛才這小孩兒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幾乎讓他肝膽俱裂,若再遲一步,他的小果兒恐怕就要墜入萬丈深淵,身死當場,這一幕後來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醒來後皆是冷汗淋漓,驚懼不已。
他找準時機踏在峭壁突出的樹木和岩石上借力,最後貼着懸崖的一道斜坡,一路滾到了崖底,但懸崖萬丈縱使魏瓒武功高強還是被震出了一口血沫,滿身盡是被峭壁上如刀刃一般鋒利的碎石劃出的血口,腹部幾日前的箭傷恐怕也裂開了,隐痛不已。落地後,他趕緊查看被他緊緊護在懷中的岑最果,見小孩兒已經暈了過去,小手上還有蝙蝠啃噬出來的傷口,最嚴重的是眼周泛着不詳的青紅。
他自己的頭部應當是撞到了,此刻有些暈眩,腦子裡竟閃過一些回溯的記憶,壓下了煩亂不安心緒,他咬牙提氣爬了起來,将岑最果背在背上。擡頭看了一眼周圍,隻見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青草地,遠處有房屋燃着袅袅的炊煙,該是個村落。不知道為何,眼前的這一切竟似曾相識,卻又想不真切了。
此時正值日暮,明霞逐顯昏黃,撒在遠處的一片鳳凰木林中,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灼焰勝火,美不勝收,他愈發能确信自己一定來過此地。扣住岑最果的腿彎将人往上提了提,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魏瓒本不欲叨擾村民,畢竟是南疆的地界也恐引來敵軍,但岑最果眼睛的狀況不太好又一直昏迷不醒,魏瓒在一個藥廬門口停住了腳步,屋内走出來一個穿着巫師玄袍滿面刺青的老頭,看到他一身狼狽身上還背着個生死不明的人,倒也沒多少驚訝,就是眼神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嘴裡還用南疆話嘀咕着什麼。
魏瓒試圖用他蹩腳的南疆話加上用手比劃着與他溝通,也不知老頭聽沒聽懂,倒是沒趕他們走,反而将他們拉到屋内倒了碗水給他。
魏瓒接過卻不敢喝,老頭似乎查覺出他的遲疑,将碗拿回來自己喝了一口再遞給他。
魏瓒頓時有些赧色,自己喝了一口後便喂給了岑最果。
老頭這才見着了岑最果的眼睛,轉身去藥鬥裡取了幾副草藥搗碎了要給岑最果敷上,魏瓒還是有些不放心,老頭指着岑最果說道:“小黑果子。”
魏瓒聽懂了,沒想到他竟然認識岑最果,那麼由此推斷這裡便應該是南燭族的地界了。
魏瓒稍稍安心,便由着老頭給岑最果敷眼睛。可能是被草藥激得有點疼了,岑最果嗚咽了幾聲下意識往魏瓒懷裡蹭了蹭,魏瓒輕輕地拍着他的背脊安撫他,老頭目光沉沉地看了他倆幾眼,就坐到一旁的小馬紮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就這麼幹坐了一會兒,岑最果醒了,蹙着眉想要用手去摸眼睛,被魏瓒輕輕抓住了,說道:“敷了藥,别亂摸。身上可有哪處疼?”
岑最果臉上帶着甫一清醒的迷茫,反應了一會兒才确信魏瓒是真實存在的,小手便緊緊地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帶着劫後餘生的驚惶觳觫,顫着聲說道:“我不疼,小阿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思及他的小果兒方才差點就與南疆兵同歸于盡了,魏瓒的心境就頓時翻湧難平,伸手偷偷地掐了一下他的屁股肉:“回去再找你算賬。”
岑最果皺了皺鼻子,像個小動物一樣四處嗅了嗅,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啊?已經出山了嗎?”
坐在一旁的老頭開了口:“小黑果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和族長他們去大盛了嗎?”
岑最果聽到他的聲音,吓了一跳,遲疑地問道:“你是……你是巫醫阿爺?”
老頭哂道:“難得你還記得我喲。”
岑最果露出些驚喜之色,扯了扯魏瓒的衣襟說道:“真的是巫醫阿爺,他就是那個在我小時候經常照顧我的阿爺。”
魏瓒朝着老頭略一颔首,老頭見魏瓒一身狼狽也難掩他英武不凡的一身貴氣,就說:“你怎麼回來了?這男人看着還是個貴人,你在盛國攀上高枝兒了?”
岑最果聞言像個小媳婦兒一樣扭捏道:“我嫁人啦,這位是我的夫君。”
“喲,小黑果子嫁人啦?”,老頭一樂,将旱煙鬥在地上敲了敲,突然啧了一聲,道:“這人不就是那年你從山上拖回來的那小子嘛?我說怎麼這般眼熟。”
岑罪果抿出個俏生生的酒窩:“對,就是他,我嫁給小阿哥了。”
老頭嚯了一聲,喃喃道:“那麼說來也有我一份功勞不是。”,說罷也不多問,起身去了竈房,說是給他們準備點吃食。
待老頭走後,魏瓒輕聲問道:“他可靠嗎?”
岑最果想了想說道:“巫醫阿爺不是壞人,我還在他家住過一陣子,你看見他家堂屋角落那個大木櫃沒,我就每日睡在櫃子裡,後來村裡人來了不讓他收留我,他為了護着我還和村裡人理論來着。“
魏瓒看到他口中的那個大木櫃,那個哪是什麼大木櫃,分明是個小小的矮櫃,該是那時候他人小看什麼都覺得是大的,想到他就睡在這樣的地方,怪不得侯府的下人跟他說這小孩兒剛來府上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睡在房間裡櫃子中的,心頭不由一酸。
魏瓒箍了箍他的腰,用縧巾細細地擦着岑最果花貓一般的小臉兒來,岑最果依偎在他的懷裡享受着這片刻安甯:“槐之哥哥,你不必擔心我的眼睛,就是被毒瘴熏着了,我以前也被熏到過,也是巫醫阿爺給我敷的草藥,很快就好了。”
“可是我會心疼,你雖然自愈力過人,但受了傷要忍受的痛苦不會比常人少上半分。”,魏瓒愛憐地吻了吻他的眉心。
岑最果往他懷裡鑽了鑽,用手輕輕地撫着他的後脊,像是在安慰他一般,忽聞魏瓒極輕的嘶了一聲,連忙問:“你怎麼了?可是受傷了。”
魏瓒悶咳了一聲,緩了一會兒才道:“不礙事,從山崖上滾下來之時被碎石磕到了,受了點皮外傷。”
岑最果這才想起來他掉下懸崖是魏瓒及時出現救了他,當時他暈了過去醒來就在這裡了,都沒來得及問魏瓒的傷勢,連忙從他懷中掙着要起來,口中急道:“你身上還有箭傷呢,從這麼高的懸崖掉下來該裂開了,你快給我看看。”,說着他就要去掀敷在眼上的草藥布條,魏瓒急忙擒住他的手,安撫道:“不礙事,剛才已經重新包紮過了,你别着急。”
岑最果心細如塵,又問:“那内傷呢,從這麼高掉下來,我卻毫發無傷,該是槐之哥哥拿身子墊着我了吧,你肯定有受傷,别瞞着我了。”
魏瓒笑着撓撓他的掌心:“我哪敢瞞着夫人,方才一落地我就吃了一顆化瘀散,剩下那麼一點兒皮外傷不礙事的。”
岑最果想到化瘀散是他師父的獨門内傷藥,懸着的心不由放下了幾分,小手在他身上慢慢摸索,嘴裡嘀咕道:“皮外傷也不行,你可是一軍之主,師父說你就代表着整個軍心,是綏州城的主心骨,也是小果的主心骨。”
魏瓒寵溺地呼噜他的頭毛:“是是是,軍心可沒這麼容易倒。”
岑最果突然想起來他是被弩箭射下的懸崖,不由摸了摸胸口,有些酸疼但并無傷口,有些疑惑道:“方才那弩箭沒戳着我?”
魏瓒摸出他貼在衣襟内袋中那串老方丈給他的骨鍊,塞進他手裡:“是它救了你一命,箭頭射在了骨珠上,你摸這兒裂了一個角。”
岑最果摩挲着那迸掉塊碎骨的骨珠,喃喃道:“方丈給的珠子可真靈啊。”
魏瓒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沒好氣地說道:“靈的是你夫君。”他今日先是四處都找不到岑最果,火器營又來報,說是封鵲領走了一個火藥包,尋問了守軍才知道他們一行三人出了城,便猜到可能是來了空濛山炸水源,這才帶人找了過來。路上還遭遇了敵軍的一隊人馬,殲滅了大多數,抓了個俘虜逼問之後才知道有人炸了這山上的水源後逃進了毒瘴林,敵軍還有隊人馬也進林去追擊圍剿了。他将帶來的兵士留在了林外接應,獨自一人進了林子。當時他腦中浮現出一個記憶,有人告訴過他這林中的瘴氣會熏眼,往身上塗林子裡的泥巴便能避開毒物,于是便用布條覆眼又将淤泥塗抹上身,僅靠聽力在林間疾奔,不知為何這瘴氣密布的林子,他似乎親身經曆過一般熟悉,後來他循着敵軍射在林中的亂箭蹤迹尋到了他。剛出瘴林就看到了令他驚恐萬分的一幕,尖銳的箭頭朝着岑最果的心□□去,他小小的身子被沖力推下了懸崖,蝙蝠群也跟着他俯沖而下,他想都沒想就縱身躍入了深淵,還好接住了他,還好一切都來得及。
老頭卧了倆雞蛋招待他們,魏瓒把雞蛋全都喂給岑最果吃了,岑最果嘗到兒時熟悉的味道,心中有些感慨:“小時候也是這樣,阿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時不時拿出來喂養了我,那時候如果沒有巫醫阿爺,我早餓死了吧。”
魏瓒說,等戰争結束,可以回來看看。
岑最果不禁有些茫然,這戰争何時能結束呢。
天色漸漸黑了,一輪玄月爬上了枝頭,冷冷清清地窺視着一對有情人,夜晚的草原上涼風席席,伴随着陣陣的青草香倒也惬意。魏瓒摟着岑最果躺在草垛看着漫天的繁星,心中湧起了久違的平靜,他們相視一眼,接了一個不帶情欲的吻,相擁而眠。
翌日天光乍現,魏瓒便帶着岑最果與巫醫辭行,并悄悄地留下了一袋金豆子,老頭擎着煙袋站在屋檐下看了他們一會,喊了一句:“小黑果,掙得了好日子就要好好珍惜,别再回來了。”
岑最果趴在魏瓒肩頭上,眼睛上蒙着白布暫時還不能見光,他吸了吸鼻子,朝老頭站的方向揮了揮手:“巫醫阿爺要保重,要活得久一些。”
魏瓒心中怅然,這邊疆常年戰亂,南燭族夾縫求存,能活下去是最好的祝福了,想必這綏州城中所有軍民亦是如此心願吧。
岑最果将腦袋擱在魏瓒的頸側:“西南方有片密林,入口處是一片鳳凰木,穿過這片密林就到綏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