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宮内,夏侯藹隻着寝衣,披散着頭發,怒不可遏地将手邊所及之物都向面前之人砸去,他交襟松散,半辟胸肩都露了出來,胸口劇烈起伏着,爆喝道:“仇厲,你這南蠻子好生該死,真當孤不敢斬了你?”
仇厲跪在地上,腰闆卻挺得筆直,不卑不亢地承受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孤六歲那年,父皇讓我挑暗衛,孤一眼就選中了你,那時候你也才十歲,卻有一雙目空一切的眼,冷淡得似不被這塵世一切的污濁所擾,那時孤心中就想着總有一天,這雙眸子隻會為孤一人所憂,為孤一人所喜。之後你與孤日夜相對,在孤被無故責打之時,在那個簡陋的偏殿,寒冬臘月裡連個碳爐都沒有的時候,在孤被太後架空皇權之時……數十次的鸩殺,幾次三番的行刺,數不清多少艱難險阻,我們都一同走了過來,我們連床都上了這麼多次,你可以說是孤最親密的人,可你今日居然為了一個無稽之談的揣測來質問孤?”
一個軟枕飛了過來,仇厲伸手接住,垂眸看了一眼手中這個已經有些陳舊的枕頭,這是夏侯藹的生母親手做的枕頭。他的生母隻是宮中的一名侍婢,被醉酒的先皇拉上了塌,又糊裡糊塗地懷上了他,但生下龍種之後并沒有得到擢晉,夏侯藹也沒能在她身邊長大。她時常做些手作,偷偷送去給寄養在皇帝妃嫔宮中的兒子,卻無一幸免的都被扔了出來。有時候她躲在夏侯藹經過的路上想看他兩眼,但夏侯藹見了她也當沒看見,終于在夏侯藹八歲之年,他的生母患了重病,垂危之際最後做了個枕頭,托人待她死後再送來給他。當時夏侯藹當着所有人的面将枕頭掼在地上,嚷道讓她莫要再送東西過來,送一次扔一次。那送枕頭的宮人回到,不會再送了,人已經沒了。
待所有人走後,方才還趾高氣昂的夏侯藹一下子垮了,一邊哭得直打嗝,一邊拉着他問宮中堆放廢灰的地方在何處。最後他倆在滿是雜物的庫房裡找了一整夜,才找到了這個已經變得髒兮兮的軟枕,那時夏侯藹發髻散了,渾身又髒又臭,跪在地上将軟枕摟在懷裡放聲大哭:“仇厲,我沒娘了。”
仇厲此刻才知道這個狠心的孩子從不與他的生母往來,是因為當時的皇帝明令禁止他與生母有所接觸,他的冷漠和不理不睬其實是對母親的一種保護。
之後這個軟枕就一直陪在夏侯藹的身邊,從漏雨的偏殿搬到了奢華的東宮,登基後又搬到如今的帝王寝殿,夏侯藹就寝之時都要伴着這個軟枕,不算上乘的料子早已經被經年的時光磨得有好幾處都鑽出了裡絨,夏侯藹每晚都必須用手指把掉出來的絨絮一點一點的塞回枕肚裡去才能睡得着。
如今竟然拿這寶貝丢他,看來當真是氣極了。仇厲将枕頭捏在手中拍了拍,起身朝夏侯藹走了過來,
夏侯藹雙眼赤紅,狹長的眸子中餘怒未消:“孤讓你起來了嗎?”,見到他手中之物一愣,回頭看到禦塌上果然空空如也,手往前一伸:“誰準你拿髒手碰了,還給孤。”
仇厲輕輕一擡手讓他撲了個空,夏侯藹剛要發作,手就被抓住了,仇厲輕輕地将軟枕放到了他懷裡拍了拍,柔聲道:“再生氣也不能丢這個啊。”
夏侯藹将軟枕緊緊地箍在懷中,氣呼呼地罵:“還不是都怪你。”
仇厲在他身前蹲下,視線堪堪與他持平,擡手幫他攏了攏散落在肩上的長發,眼底有濃得化不開的缱绻:“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是不是在你眼中,我就是個心狠手辣,喪盡天良的惡人?是不是因為我十歲就将楊妃推進養心湖中,還是後來親手手刃了伺候多年的秦公公?還将太傅一家滿門抄斬……呵呵,對了,當朝太後還是皇後之時,那碗讓她斷子絕孫的湯藥也是孤親手送過去的。”,他不怒反笑,眼中有水光漣潋流露出幾分罕見的脆弱,聲音卻愈發狠戾:“所以,你就要将這樁血鼎案的主謀也扣在孤的頭上?”
仇厲展臂将他微微顫抖的身子摟在懷裡,不顧他掙紮,死死地箍着:“好了不說了,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害怕,那些人……他們該死。”
仇厲永遠都忘不了夏侯藹十歲那年,他親眼所見夏侯藹将養了他十年的楊淑妃從養心湖的湖心亭裡推了下去,然後他就站在亭中靜靜地看着她在湖水中掙紮。待他飛身踏水而至,看到了夏侯藹的眼睛,那不是一個十歲孩童該有的眼神,那是投不進一絲光線的寂靜,裹着稠得化不開的膿血,是一片地獄景。
他面上笑着,語氣平靜,聲音也很輕,似乎隻是在自言自語,但仇厲卻聽見了,他說的是:“是她派人往我娘的吃食裡撒了藥,吃死了我娘。”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水中的女人停止了撲騰,緩緩地沉了底。
夏侯藹毫不在意地收回了視線,見仇厲面有憂色,便拍了拍他的肩:“買一送一,本宮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