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公公朝手下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兩個太監領命跑了出去,再回來之時一人手中的托盤上有一疊粗麻布和一罐白糖,一人雙手托着根細長的荊條。
翁公公一颔首,兩個小太監過來一左一右架住了癱軟在地的岑罪果,将他身上的素襖連同内襯裡衣一同扒掉,岑罪果下意識要掙紮,卻被翁公公用荊條挑起下颚,這荊條用鹽水泡過,勁韌如鞭,荊條上的尖刺劃破他的皮膚迫他擡起頭。
尖戾的聲音似來自地府的鬼魅,翁公公陰恻側地說道:“你且受着,咱家還沒見誰能撐得住這個呢。”
下一瞬那荊條虎虎生風地抽在了岑罪果舊痕未消的背脊上,頃刻間皮肉綻開,鮮血淋漓,岑罪果卻死死咬着唇一聲不吭。
“不就是頓抽人鞭子的老把式麼?哀家還當什麼新鮮玩意兒。你看他都不喊痛,你這也不過如此。”,甯太後懶洋洋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
翁公公卻桀笑道:“非也,太後娘娘您且耐心些看着。“
說罷又抽了十餘下,那背脊上一片血肉模糊已是不能看了,他見狀往那滿背的傷口上撒了厚厚的一層白糖,不多時溫熱的血水便融化了白糖,變成了淡紅色的糖水裹在背上,他又取了麻布鋪上。
“禀太後,此刑罰叫做白雪喋花衣,是奴才自創的,至今無人能熬過五層,就什麼都撂了。”
甯太後見眼前那血水混着糖水已經洇得背上的麻布血迹斑駁,她非但不覺得這場面駭人,反而一邊目不轉睛地瞧着,一邊饒有興趣的問道:“何為白雪?何為花衣?“
翁公公怪笑一聲,随着“刺啦——”一聲,他用力扯下了覆在背上麻布,粗粝的麻布連同着血肉一齊被揭下,頓時血流如注,淅淅瀝瀝地滴了一地,漸漸地在身下形成了幾個小血窪。
岑罪果悶哼幾聲,攥緊的拳背青筋暴起,汗水将頰邊散開的鴉發濡濕,他半阖着眼,臉色煞白,疼得直打哆嗦。
“這白糖有快速止血愈合傷口的效用,麻布會因為糖水而黏在皮肉上,就是說這血肉堪堪開始凝合,就又被活生生地撕了一層下來,嘶——那滋味兒喲——”,翁公公眉飛色舞地描述着,聳拉的眼皮隐隐跳動,目中有着嗜血的興奮。
“如此妙哉。”,甯太後似笑非笑地抿着嘴,話鋒一轉語帶疑惑:“你說這蠻荒的賤奴是不是與尋常人不同?似是感受不到痛苦,你瞧他無動于衷地都不喊疼,還是你這刑罰隻是看着唬人,實則……”
翁公公沒顯擺成,自然心中恨極,惡狠狠地道:“我看你這賤奴的骨頭能硬到什麼時候。”
荊條再次落下,新傷壘着各種舊傷,岑罪果單薄的背脊上荊痕縱橫,皮肉猙獰的翻起,讓人不忍直視。如此反複折磨了人了五次,那荊條落了幾十下,任憑那老閹人如何恐吓盤問,岑罪果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連一個氣音都沒有發出。
翁公公面上挂不住,意欲再次動手,岑罪果突然疾咳起來,整個身子都猛烈的痙攣戰栗,架着他的兩個小太監竟一時失了手,讓他的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岑罪果喘咳得蜷成了小小一團,唇邊有一簇簇血水流出來。
翁公公心中一驚,卡着人下颚迫他張口,查看了一番他的舌頭才松了口氣,不是咬斷了舌頭,是因為太痛了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便不以為意地将他抛在原地,說:“太後娘娘,隻要您發話,生死不論,奴才一定打到他開口招認為止。”
甯太後見岑罪果蜷在地上雙眸都已經渙散,一副油盡燈枯之兆,思忖了片刻,口氣有些可惜:“今兒就到這兒吧,人畢竟是承恩侯府的,由我這個做姑母的越俎代庖已是不妥,若将人直接打死了,恐抹了瓒兒的面子。”,她停頓了片刻,又道:“就是直接死在我毓秀宮裡,也是晦氣。”
翁公公先是連呼太後娘娘慈悲為懷,菩薩心腸,又聽出她話中的弦外之音,連忙将話頭接過:“這小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皇後娘娘作為天下婦人的典範,親自教化這王侯家的妻妾是他們的造化,侯爺定能體會娘娘的苦心。”,他如死魚般渾濁的眼珠一轉,“不如就罰這賤奴去萬佛寒窟跪經,無邊佛法定能助他伐經洗髓,脫胎換骨。”
“這樣也好。雖說他這一身污穢恐要玷污了佛門清淨之地,但我佛慈悲,廣渡衆生,興許能将這劣根磨去一二,于他也算是一番大造化。”,甯太後說的字字句句無一不慈悲,卻是佛口蛇心。
那萬佛寒窟是大盛皇宮深處的一處天然石窟,背陽靠陰,終年不見天日,就算外頭已是炎夏,這寒窟中也是凍霜覆蓋,終年不化。寒窟的石壁上不知是哪個朝代的能工巧匠留下來的大大小小的佛像,已逾萬座。但因終年酷寒非常,這宮中前去參拜的人并不多,就連更換供品的内侍都是寒衣肨襖加身才敢進去待上片刻。
甯太後這赫然是想要這小奴的命,翁公公在大内沉浮多年,揣度上意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他命人将岑罪果身上的夾襖都除了去,但畢竟是佛祖面前,還是留給他一件亵衣蔽體。
“你且在此好好跪着吧,等會咱家再來看你。”,他咧開嘴,無比惡毒地笑了,“等你死了,咱家自會為你收屍。”
臨走時又朝着那石壁上的佛像拜了拜,口中念叨:“佛祖啊佛祖,這可是太後娘娘要這人的命,老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您要怪就怪她吧!”,隻待了片刻,翁公公便直呼冷得受不了,帶着手下一衆太監魚貫而出。
在這被日光所棄之地,石窟四方空曠高闊,似是湮滅了萬物之音,隻剩下砭骨入髓的極寒,石壁上的衆佛像端坐高台,雙目半斂,無悲無喜地睥睨人間,隻受供奉,不渡苦厄。
此刻的岑罪果已經是氣息奄奄,他無力地垂着眼,當他一次次地咬破舌尖想保持清醒卻再也無濟于事之時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他不再求饒,不再辯解。
他在這世上短短十七載,嘗遍傷痛,曆經困苦,一生都在颠沛流離之中度過,他想起了那個在護城河邊放走的浮屠寶塔燈,那個沒有寫上去的願望,終究是不能實現了。
他真的就如蚍蜉一般,馬上就要死去,沒有人會記得他這個卑微的奴隸。自他出生之時就不被生父承認,嬢嬢在他六歲那年的除夕夜,給他包了一頓餃子之後不知所蹤,他坐在家中的門檻上等了三天三夜,都沒有等到嬢嬢回來,餓得實在遭不住,從一窩田鼠洞裡刨了個幹巴巴的馍馍吃了,就這麼像個小乞兒一般活了下來。後來村子中的人終究是容不下他,燒了他家的屋子,要将他趕到山上去,他坐在一片焦黑的廢墟中不肯走,那是他的家啊,沒有了家,等嬢嬢回來要去哪裡找他呢,雖然他也隐隐的知道,嬢嬢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倔強的後果就是被人打斷了腿,扔到了山上自生自滅,人們盼着他這個邪祟被野獸叼了去,一了百了。沒想到命大的他拖着殘腿,爬到一處山洞,那山洞旁有個歪脖子果樹,他靠着掉下來的果子活了下來,養好了腿傷,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村裡,人們不知他如何存活至今,隻覺得他更加邪門,所有人都視他如瘟神。他沒有朋友,也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偶有頭一天還和他親近的小孩兒,第二日便拿石頭丢他。隻有族裡那個滿臉刺青的巫醫,他是個脾氣古怪但地位很高的老頭,曾經撿回了燒糊塗了昏倒在河邊險些被河水沖走的他,也會在他受傷之時丢給他幾把藥草。
最難忘的還是十歲那年遇到的那個霁風朗月般少年,少年人一襲銀色甲胄,绯色素面蜀錦軍衣襯得身材颀長,皮靴配銀蹬,手持一口長劍,腰别一柄匕首,馬尾高高地豎起,一雙鳳眼微挑,眸光流轉間流露出幾分少年人的桀骜,笑起來卻如東升的旭日一般璀璨奪目……後來他翻越層巒疊嶂,蹚過翠霭晴岚,來到了他的小阿哥身邊,恍然若夢成為了他的妻子。可最終……他最終還是披了這一身霜寒,即将死于這幽冥之境,夢……終究是醒了。
他的眼前漸漸昏聩,思緒漸漸紛亂,像夢魇一般,再也分辨不出現實與夢境。如此也好,我死在這裡也好過于弄髒了小阿哥的府邸,岑罪果的心火将滅,心頭竟浮現出如釋重負地慶幸,如此便好。
第十五章
知覺漸漸消散之際,他隐約聽見一道年輕的聲音:“啧啧!你這顆小果子,這是要折在這鬼地方了啊。”
随即一片略帶清苦之物送入了他的口中,壓在了他的舌下,而後他整個人就被塞進一處幽暗之地,懷中又似被揣進了一道溫熱,煨在他心口。
“小果子,我能幫你的就這麼多了,接下來就看你的造化了。”,清亮好聽的聲音又說道。
那人似是還不放心,一陣窸窣之後,将一件帶着體溫的寒衣裹在了岑罪果的身上。
“新做的衣裳,頭一回穿呢,便宜你這個小果子了。”,那聲音絮絮叨叨地充滿了活力,又聽他嘶嘶了幾聲,桀骜不馴地罵道:“這鬼地方可凍死小爺了。“
“小爺為了你可是下足血本了哦,小果子你要活下去,将來小爺都要向你讨回來的,我走啦——”
聲音漸漸遠去了,岑罪果想着嬢嬢走的時候也是讓他好好活下去,十歲那年遇到的小阿哥也是讓他一定要活下去。原來這麼多人盼着他活,可他們為什麼都要離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