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剛下過雨,巷子裡積了水,人走過去濺起一褲腿的泥。
酒店後門臨近巷口,堆積如山的雜物擋去大半路,廢紙箱浸泡在污水,爛成絮狀化開。笨重鐵門吱呀旋開,從裡面走出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
他拖出足腿高的黑塑料袋,挽起白制服的袖邊,露出小臂,食指握住袋口微擰,稍擡手臂垃圾輕松進桶。
“咻——”
條狀車燈掃過牆壁,晃過陰影分開側顔,顯得他瞳孔深黑,照亮别在胸前的名牌。
時林二字,字迹遊若蛟龍,下筆濃墨如淵,勾劃處似破空的風。
鐵門剛打開,十足冷氣沖來,淡化雨夜的濕悶。時林整理好制服快速回到後廚,前後不到一分鐘。
就算這樣,還有老員工看不順眼,廚師帽啪一聲丢在案闆,說話腔調陰陽怪氣。
“看見沒?過去三分鐘了,這扔個垃圾也偷懶,就說不要找這種學生……”
被議論者眉也未擡,單手抄起泡在水池的土豆,幾個刀花下落,光溜土豆飛進男生身旁籮筐。
講話的中年人吆五喝六慣了,也享受被追捧的傲慢,時林如此明目張膽的無視,簡直打了他所謂的臉面。
“呦呵?啞巴還是聾子,聽不見别人跟你講話!真是你爹那個賭狗教出來的東西,沒臉沒皮的玩意……”
吐沫在燈下發光,他的頭比蛋殼還光,滿臉橫肉亂飛,旁觀者哎了聲。
“老李!經理來了。”
後面辱罵在大堂經理推門的一瞬消失,老李沒刹住,對祖宗的問候落地,聽得來人蹙眉。
“後廚天天這麼閑?”經理視線掃了圈:“前面托我來問問,今晚誰炒對外餐館的素菜?”
一聽這話,八成是來興師問罪的。
圍觀熱鬧的人作鳥獸散,空出來備菜池子,池前忙碌的時林停下動作,對上經理略帶歉意的目光。
他們隻是要個能出面的小喽啰。
從後廚通往前廳的走廊昏暗,經理幾次歉意點頭:“時林,别怕,就是走個過場。大堂那邊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你就點個頭、笑一笑。”
重門随話旋開,喧鬧聲溢來,烏泱泱跟菜市場,哪有半分西餐廳氛圍。一壯漢坐在中央座位,額角青筋暴起,周圍盤子碎片狼藉。
察覺後門來人後,壯漢伸手重拳砸座,碟碗撞擊聲無比響脆,雙目通紅爆了血絲。
時林垂眼。
他剛邁腳向前,誰知經理硬生生拉着他掉了個頭,示意看向餐廳靠窗處。
“不是他,瞧見沒?第二桌的。”
時林視線反轉,頭頂的光順移,落在經理所指位置,入目背影清瘦。烏發稀碎遮住後頸,留出小塊白膚,腰闆筆直隐約看得見衣服下的肩骨。
又是哪家公子哥。
從門口到桌邊的距離并不遠,由于要繞過一株半人高綠植,時林最先看到的是公子哥的下巴。
對方嘴角微揚,毫無造成這場混亂的愧疚,因喝了特調花茶,嘴唇比旁人晶瑩。襯衫扣解開兩顆,露出挂在脖間的吊墜,一顆比他指甲還大的藍寶石。
再往上,時林未看,他習以為常地微微鞠躬:“抱歉。”目光從滿是西芹碎的桌面偏移,落在條紋格木地闆,以及那雙穿着半開式拖鞋的腳面。
那腳跟微晃,綁帶要掉不掉,正巧卡在腳尖,黑綢帶遮去粉甲蓋,卻絲毫不顯得娘氣。
扪心自問,這雙腳美到值得畫家駐足記錄。
但時林不是畫家,他現在就盼事情過去,自己下班回家複習要背的功課,順便躲開不着調的賭鬼爹。
所以,時林草草收回視線。
也不知按下哪處開關,原本喧雜大廳寂靜,就算樂隊恰到好處接上先前斷掉的音樂,空氣中的不悅與尴尬幾乎快凝聚成實物,盡數壓在時林後背。
經理忙打圓場。
“哎呀小先生,這次是後廚工作疏忽導緻,您大人有大量,消消氣。”
經理搓搓手,接連陪笑。
東家小少爺放頂層套間不去,非得來大廳擠。碰巧今天主廚沒空,副手頂崗,那老東西仗着關系喝酒,訂單備注八成一個字未看。
即便大廳重新響起交談聲,打量的視線依舊似有似無落來。時林不習慣暴露在衆人目光下,可為了績效被迫選擇忍耐。
這種無聲的、對自尊心的淩遲,他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能在這時,默念早就倒背如流的古文。
“……喔,是嗎?”
頭頂的聲音琳琅,時林耳根一沉。
他幾乎控制不住本能地擡頭,目光下意識追随語氣的主人,卻對上一張出乎意料的臉。
雖然打扮偏成熟,可掩不住眼睛裡的純淨,透亮瞳孔不見丁點嚣張,反而是孩童獨有的執拗。時林望過去時,他正托住下巴偏頭,臉蛋籠在吊燈溫和的光芒裡,桌下翹起的二郎腿晃動,拖鞋要掉不掉挂在趾尖。
時林的眼神微閃,遮不住失态時低頭,結果垂落身側的手臂被旁人拉住。
“你就是——”
說話間,被經理叫小先生的男生眼睛眯起,嘴角弧度似翹非翹,淡如羅蘭香,輕輕繞繞纏住侍者制服的袖口。
“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工讀生。”
小先生聲腔抑揚,拽住他袖口的手指稍用力,直到攥得平直布料起皺,才忽地收回手腕。
“擡頭。”
“……”
時林未動。
經理看得着急,怕這個傻小子突然犯軸,剛要開口調解,卻聽東家掌上明珠噗嗤笑出聲。
“擡不擡,不擡扣工資了。”
說的話頗具無良老闆的風範,可嗓音柔和毫無威懾力,倒有點無知無覺的調侃。
時林并不讨厭。
他直起身,眼神順着腳面移至那顆藍寶石,停頓兩秒看清小先生正臉。不敢張膽直視,視線偏去擺在桌面的花。
短暫成像留有印象,遠比長久注視深,視網膜捕捉的豔麗折射到大腦,時林不知是花比人美,還是人比花嬌。
“你過來。”
小先生拍拍座椅,身子後移,看似真誠邀約,腳卻定在原地。如果時林坐去,怎麼着都會踩到他,擺明了找茬。
看得經理渾身發毛。
早聞小先生養在深閣,沒接觸多少生人,向來對凡夫俗子愛答不理,眼下怎麼會跟兼職工計較。
美色?不應該。
雖然時林長得還算正統,可跟小先生一對比,看上去确實有些……樸素。
無聊?
倒是有幾分可能。
經理還在琢磨,誰知被棍棒指住鼻子也無動于衷的時林,竟會神情平靜向前,擦去滿桌的西芹碎。
“咦,原來你不是刺頭啊,那為什麼不去看寫的訂單備注呢?”
時林欠欠身:“沒注意。”
“這樣。”
說話時,小先生右腳移開。
“我讨厭不聽話的家夥,尤其非得用出風頭彰顯自己與衆不同的刺頭。”
話中的話,時林聽出來了。
“但我覺得你也不像呀?”
時林睫毛顫閃,恰巧人仰頭,不谙世事的五官落入他眼,眼底帶着幾分被金錢寵壞的天真。
他向來以沉默應對生人問題,唯獨面對無論年齡、容貌,都比自己更顯稚嫩的小先生,時林耐心出乎意料得多。
結果對方根本不是在問他。
“喂,傻啦?”
伴随話音剛落,時林搭在手腕的熱毛巾飄起,落腳點對準經理肩膀。也沒看清小先生怎麼動作,對方已經撐住桌角起身。
“如果單單是我這一單的問題,倒也可以不放在明面追究。不過吧,都把人家吃哭了。”
小先生手遙遙一指,落點壯漢。
而後者恰到好處的掩面,配合過假的嘤嘤聲,聽得周圍人無比汗顔。
“好歹是我哥送我的酒店,百年口碑毀為一旦,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不如提前整頓裝個樣子。”
他扭頭:“跟你說話呢,帶路呀。”
經理恍然回神,連點頭哈腰。
按照後廚尋常慣例,如果上頭突擊檢查,怎麼也要設法報信。不過這次,經理自己藏了點小心思。
/
時林再次回到通道。
他來這裡兼職三月有餘,去前廳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是這裡消費水準着實偏高,食客極少會大庭廣衆之下鬧,二是四位星級廚師坐鎮,因為口味挑刺的還是頭次見。
結果就碰到了少東家。
時林視線飄忽,好幾次望向經理前面的男生,像趴在冰面鑿洞的釣者,透過兩指寬縫隙,窺視冰川隐秘。
隔門厚重,時林怕小先生人小力微推不開,剛快步向前,誰知後者擡腿速度比他動作更快!
砰!!
門闆撞向兩旁鐵架,旋轉到底後卡扣自動固定,動靜驚得圍成圈的後廚人員扭頭,一時間咒罵此起彼伏。
有人看見經理,不以為然扭頭;有人大聲嘲弄,譏諷時林忘了規矩,嚷嚷着讓老李再教育教育;紙牌随鈔票一同飛出,唯獨忽略他們中間的男生。
即便心有預料,但在工作時間明目張膽聚衆賭博,經理還是一驚再驚。他忙轉身,視線落在小先生臉上。
“媽個巴子,叫什麼叫!”
老李喝得正興,渾濁雙目通紅,手握香槟酒瓶,如爛泥趴在桌邊。視線卻意外敏銳,率先望見站在最前面的蹙眉男生,肥厚嘴唇一哈。
“哪來的小白臉,哎呦呦這細皮嫩肉的,嗝——賭鬼兒子的姘頭?哈哈哈哈,來,走過來讓我玩玩!”
經理瞬間滿頭冷汗。
他甚至不敢看身側小先生神情,剛想隔開兩人,時林速度比他更快。一道殘影晃過,對方整個擋在小先生身前。
“少耍酒瘋。”
時林個高還瘦,卻不顯羸弱,冷臉時倒有幾分架子。站立如拉開的弓,挺拔姿态成功激怒了矮肥醜的酒鬼。
“你個小兔崽子,我耍酒瘋?我告訴你,就算你爺爺我不喝酒,你那點工資給我提鞋都不配!你娘跟野人跑,你爹賭瘤,我看你以後是孬種,趴在地上吃狗食!”
言重了。
圍觀旁人這才恍然驚醒,拉架的拉架,賠笑臉的賠笑,倒是有幾個帶眼力見的,狐疑不定打量被時林那小子護住的男生。
可惜,前者個高,擋去大半人影。
老李還在滿口污穢,大有問候全部輩分的勁頭,聽得人耳朵疼。時林習以為常,怕嬌生慣養的小先生受不住,想把人送出去時……
一聲細微嬌嗔傳來。
小先生打了個哈欠:“這就是你們小世界裡所謂的反派?沒勁。”
他說完,眨眨眼,似乎在等回應。
時林一愣,不知該不該接話茬。
下秒,他很快得到答案。
小先生拽住自己後腰的衣物,身高受限示意他低頭,在時林慌忙彎腰的空隙,白皙手指輕輕落來,指腹壓住他脖頸的領帶。
“時林。”
他長睫散開,眼底碎光浮動,如夏日正午的花池水面,晃悠悠惹人屏住呼吸。語氣像在對時林撒嬌,又仿佛讨個商量。
“酒瓶太髒,借我用下領帶,好不好?”
/
言語過于跳脫,時林一時未應。
等脖間力度驟然收緊,小先生因得不到回應而蹙眉,他才張口,喉嚨擠出來個嗯。
“謝謝你,我不想碰酒鬼的瓶子。”
小先生彎起眼睛,原本壓住領結的手指彎曲,食指輕輕一勾,也沒看清他怎麼解下來的,黑色布條輕飄飄掉落。
——幸好昨晚剛洗了衣服。
時林腦海忽然冒出這麼個念頭,看着人一圈圈包好手掌,就算反應再遲鈍的家夥,也能琢磨出此番意圖。
“等、等等。”
“時林。”
話出口的同時,小先生擡手,手背伸到時林鼻尖處:“我讨厭别人阻攔我的決定。”
他歪頭:“就算主角也不行。”
“……”
時林又聞到那陣淡香,氣息攻占他全部城池,幾乎來不及思考,本能趨勢行動,他小心翼翼打好蝴蝶結。
小先生晃晃手,看見後笑了。
幾個人合夥也壓不住醉鬼老李,經理急得打轉,給安保處打過好些電話,可對方這次出動慢得出奇。
小先生目光掃了圈,撿起還剩半瓶的酒,彎腰握在手裡掂掂,像在估計克重:“這裡有監控嗎?”
猜到他意圖,經理冷汗如瀑。
“先前有。”
“嗯?”
他扭頭,瞳色在白熾燈照耀下,竟比昏黃氛圍燈裡還要深,望向人有種難以形容的溫潤。時林心髒突然鼓起,酸澀感瞬間沖到四肢百骸,比海浪更大的空虛蔓延。
顯然,他不擅長應對這感覺。
除去現在,往後幾年、幾十年,時林永遠無法忘卻被他盯住的緊張,以及壓在心底深處不可察覺的喜悅。
“這麼說,現在沒了?”
小先生講話時,語氣慢條斯理,配合他那張無害而單純的臉,站在鋼鐵操作間倒有種怪誕美感。
其他工作人員緩緩放下手,從未參與過紛争的幫廚低頭,刻意忽略這邊動靜,假裝忙碌手中活計。
“小先生、小先生,他違反規定酒店可以解雇并追責,要是傷了您的手就得不償失了。”
生怕這個祖宗有閃失,經理忙向前幾步擋在人身前,結果喝醉的酒鬼毫無眼力見,猛地撥開他,力度之大令經理差點趴地上。
“哈!要揍老子是不是?簡直是無法無天,來來來,拍下來拍下來,發到網上去讓大家評評理。”
老李咧嘴,滿口黃牙,很滿意自己制造的鴉雀無聲現景,狠狠打了個震天響酒嗝。醉醺醺視線對準小先生露在外的腿後變質,一串哈喇子沿着歪斜嘴角滴答領口。
看的分明不是他,時林心底卻有厚重又粘稠的惡心,他下意識喊出小先生三字,話音剛落才驚覺自己越矩。
本以為無視的呼喚得到回應,後者轉身,雖未言語,時林一直緊繃的神經在看清小先生皎月般側臉松懈。
他順勢向前。
“經理說的對,這事跟您沒關系,按照酒店内部手續走……”
“可我不想見你被欺負。”
小先生微笑着,抛出顆甜蜜炸彈。
時林大腦頓時空白。
可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分量,酒臭席卷兩人周身空氣,時林猛地擡頭,迎面對上老李滿是坑窪皮膚的肉臉!
“小心!!”
奈何距離太近,就算時林迫切張開雙臂,也護不過被肉山壓住的小先生。
可人速度比他更快!
時林眼前一花,甚至未看清小先生動作,原本捏在人手中的酒瓶揚起,下秒咚地聲砸在老李太陽穴。
香槟酒瓶質量向來夠格。
就算打在腦袋,瓜碎的悶墩聲清晰可聞,讓人控制不住去猜測是哪個部位産生裂痕。
整套動作不過三秒時間,小先生發絲因動作飛起堪堪垂落,一縷恰好黏在瑩紅下唇。配合飛濺在鐵架的血迹,時林瞳孔巨顫。
中年人倒下,整層後廚地面震動。
經理雙手捂臉,眼神驚恐,嘴唇張成了圈,看得小先生忍俊不禁。
“你在模仿名畫嗎?”
不等經理表态,他松開酒瓶,随意扔到昏厥肉山上,擡頭望向神情明顯麻木掉的時林。
小先生嘴角翹翹。
“那份奶油濃湯是你做的?”
時林勉強回神:“不是。”
“嗯,給我做一份新的。”
“……”
“幹嘛,不樂意?”
時林視線閃爍:“我做飯一般。”或許覺得用這麼随意的語氣不好,他末了緊接着補充稱呼:“小先生。”
結果,對方像發現新大陸,一腳踢開老李的頭,手背身後前傾,水漣漣眼睛眨呀眨。
“這不是挺乖?”
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