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間,孟霁已經踹了鞋,随意在榻上盤腿而坐。
“當日到底是怎麼回事?那趙廞好端端的,怎麼就造反了?沈伯父又是怎麼得罪他的?”
此事傳到南中,其實語焉不詳,孟霁到現在也有些稀裡糊塗。
沈介長歎一聲,“此事,說來話長——”
簡而言之,朝堂上的蝴蝶閃動了一下翅膀,地方上就是一片動蕩。
當朝皇帝在位已經十一年了,頭十年,朝政都由皇後賈南風把持。
去年,也就是永康元年四月,賈南風身死倒台,趙王司馬倫粉墨登場。
司馬倫掌權後,當然是要清算賈南風的親戚黨羽。
而彼時的益州刺史趙廞身為賈家的姻親,自然是逃不掉的。
果然,朝廷很快一封诏書傳到成都,召征趙廞回洛陽,改任大長秋,令成都内史沈雍接替趙廞的益州刺史之職。
這要是真回去了,怕是十死無生。
趙廞為了自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成都造反,殺了前來上任交接的沈雍,自此割據益州。
孟霁找到一個漏洞——
“趙廞手裡的兵又是怎麼回事?他一個刺史,哪裡來的兵馬?”
須知道,西晉建國以後,晉武帝這個大聰明,為防地方作亂,早就罷除了州郡武備。
地方上掌握兵馬的,隻有得到分封的司馬家的兒孫們。
按這個道理,趙廞不姓司馬,他就算陰養千把百個死士,也養不出能割據益州的軍事力量。
“嚴格來講,那也不是他的兵馬,”沈介正坐于榻上,神色端肅,“那些所謂兵馬,其實是流民。”
“流民?”
沈介略一颔首,“數年前秦、雍二地的氐羌造反,連年兵亂導緻六郡饑荒。災民十萬餘口,前來巴蜀逐食。
那些流民一路逃難至此,早已擰成了一股力量,聚衆為盜,劫掠百姓,本地黔首根本無法抗衡。”
沈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
“那趙廞身為益州刺史,不思保境安民,卻刻意拉攏這些盜匪頭子,将之收攏為自己的爪牙。為一己私利,不惜蠹國害民!”
“趙廞有心借流民軍以割據巴蜀,而流民軍也要靠着趙廞,才能在此站穩腳跟,”孟霁冷笑不止,“好一個狼狽為奸。”
“可笑彼時我父子二人隻一意留心經濟庶務,卻沒看出來,這近在咫尺的殺機。”沈介眼底一片猩紅,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身下的床榻上,繼而卻是神色慘然。
孟霁伸出手去,用力撫了撫沈介的膊頭,聊以安慰,見沈介情緒略緩,方沉聲道:
“如此說來,這趙廞手下也不過是些烏合之衆而已。現如今無非是本地沒有兵馬可以抗衡,但有強兵猛将,輕而易舉就能鎮壓這群隻會擄掠百姓的強梁。”
“可問題就在這裡——”
沈介怆然看向孟霁,“咱們沒有什麼強兵猛将。事情不過才過去兩月,此去洛陽山長水遠,朝廷也不知是否得到了消息。光憑咱們……也是無能為力。”
孟霁卻是定定回望,“總有辦法的,趙廞倉促起事,必然有其弱點。”
沈介颔首,“若說趙廞的弱點,我倒是也确實能說出一二來。”
孟霁聞言,不由坐直了身子。
“其一,趙廞此人,性情奢泰,又兼與流寇沆瀣一氣,向來是民心不附。
其二,他與流民軍之間,不過也是互相利用,人家未必就肯跟他勠力同心。”
說到這裡,沈介似乎暫時将自己從悲傷中抽離了出來,眉目間也不似最開始的時候那般黯然。
孟霁正色問道:“這流民軍,眼下是個什麼情況?”
“流民軍以巴氐賨(cóng)人李特為首,他的幾個兄弟李庠、李流、李骧皆引兵囤駐成都城外各要害關隘。
其中李庠最為骁勇,手下約莫有萬餘流民兵卒。趙廞起事後,封了李庠為威寇将軍,命他守在城外北道。”
沈介說着,取過案上幾塊碎木,權且拟作沙盤,給孟霁指點位置,“這裡是成都,往綿竹的這條道,可謂成都北面門戶,李庠就守在這裡……往這邊,這裡是趙廞囤兵之地。”
孟霁迅速将地點方位烙在心頭,複又擡頭看向沈介,見對方将萬般心緒都收斂一空,一掃之前的頹唐哀戚,反是個冷靜自持的模樣。
燭光的映襯下,沈介謀劃定計,侃侃而談,卻又别有一番風姿。
隻聽他娓娓切切地繼續說道:“……當日趙廞尚未與我父撕破臉時,曾對我父言道,那李庠勇武過人,又擅兵法,可比當年關、張。我亦聽聞此人為人任俠,好振施窮乏。
若是能以大義說服此人倒戈,以他此時手中兵力,未必不能拔除趙廞。”
孟霁點點頭,仔細琢磨了一番沈介的計策,忽又露出個促狹表情,“你把人家的兵馬部署探聽得如此詳細,甚至連從誰身上下手都想好了,還說你不想報仇?”
沈介一愣,卻是無奈搖頭,話說到這個份上,他自知也瞞不了孟霁,索性承認,“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最開始留在這裡,隻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血濺三尺而已。”
“阿介,你長處不在武力,何必舍長就短?”孟霁不甚認同地搖了搖頭。
“是我昏了頭了。”沈介也隻能是苦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