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祁聞正準備收回視線,餘光卻忽然捕捉到便利店門口那抹纖瘦高挑的身影。
那姑娘紮着樸素的低馬尾,發絲柔韌黑亮,身上的穿着便利店的馬甲和淺灰色運動褲,算是丢在人堆裡很難認出的穿搭。
偏偏露出的那兩節纖細修長胳膊,雪藕似的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清秀,挪不開。
眼見雨勢變大,她手遮住額頭,急匆匆從便利店跑出來,隻為把門口成箱的打折面包和雞蛋收回來。
司機壓根就沒注意到她,進了便利店。
見對方進去買東西,她忙端起那箱雞蛋,跟在他後頭進去。
距離不近不遠,薄祁聞聽到那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先生,礦泉水在這邊。”
就是這道嗓音,在上午,正容亢色地對他說——“我缺錢,我來這兒隻想賺錢”。
薄祁聞眸色一斂。
看着便利店裡忙碌的剪影,他先是不太相信地眯起眼,繼而心裡誕出一道淺音,又是她。
明明這座城市這樣繁華這樣大,明明才一天不過,他又遇到了她。
是緣分麼?
薄祁聞說不上來。
他其實不太信緣分。
司機拎着兩瓶百歲山回來,遞給他時,上面還沾着雨水,他伸出袖子想擦擦,薄祁聞淡聲打斷,“不礙事。”
喝了水,那抹苦澀的滋味總算沖淡。
薄祁聞取出一片薄荷糖,含在嘴裡。
眼前路況沒有一絲好轉,司機呼吸起伏着,擦了擦額頭的汗。
薄祁聞倒一點兒不急,姿态舒展地坐在那兒。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溫燃把幾個箱子逐個搬回去,回頭又取出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靠坐在冰箱上,望着外頭的雨勢喝了幾口。
等喝夠了,就再起身回去工作,于是薄祁聞就隻能看到她若隐若現的忙碌身影,不知疲倦。
後來路況通了。
司機總算喘了口氣,加快踩着油門。
薄祁聞默然望着車窗外繁華流逝的街景,腦海中卻一直浮現溫燃那雙始終清亮平靜的眼。
實話說,挺意外的。
她并不像Amy說的那樣,恃靓行兇恃寵而驕,反倒腳踏實地,與眼前平凡而庸碌生活自洽。
像一株雜草,即便沒有足夠多的養分,也能深深紮根,野蠻生長。
相反,他身邊很多女人,無一例外都是花一般的存在,需要呵護,灌溉。
她們自覺驕傲高貴,實則庸俗乏味。
薄祁聞自認是個挑剔過甚的人。
可當下卻說不上什麼心情,隻覺對這姑娘又另眼相看幾分。
其實從見到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覺得眼熟,可貴人多忘事,他一時間真想不起來。
大概是這會兒思緒放空,耐心充足,薄祁聞難得認真沉思起來。
蒼茫夜色下,也說不上哪瞬靈光一現,不久後,他竟真在腦海記憶中定格了那張青澀的臉——
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偏瘦,穿着洗的發白的校服,紮着不高不低的馬尾,站在人群中面無表情地做着體操。
那時的審美不像現在,人們更喜歡明豔動人的長相,并不懂得欣賞這種沒有生氣的又帶有攻擊性的一張臉。
總之,那時的她并不起眼。
還是教導主任給他遠遠介紹,說,“您看,那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貧困生。”
“她媽是個啞巴,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失蹤了,報警好多年也沒找到。”
“他爸是個不負責的酒鬼,前兩年冬天因為欠債被捅死在外面,她發現的時候,他爸已經凍僵了。”
“她應該被送去孤兒院的,是隔壁的老太太收養了她,太太條件不太好,這孩子一直過得不容易。”
說到這,教導主任歎了口氣。
薄祁聞就那麼抄着兜,目光不聲不響地凝着她,須臾之後,他緩緩開口,“她叫什麼。”
“季椿。”
“季節的季,香椿的椿。”
不算很好聽的名字,要說唯一的寓意,也隻是“椿”字代表的“父母”。
可偏偏她的父母,于她而言,反倒是最沒緣分的存在。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
小姑娘在集團見到薄祁聞時,睜着清澈的眼,怯生生地問,“先生,我未來打算改名的,您能幫我想個好名字麼。”
薄祁聞想,那時的他,是怎麼回答的?
好像是先笑了下,然後問她,你想要怎樣的名字。
小姑娘短暫思索兩秒,說,“我想要個聽起來溫暖一點的。”
頓了下,她垂眸說,“我很怕冷……也不喜歡冬天。”
“怕冷。”
“不喜冬。”
薄祁聞端着茶杯,靜默凝思着,又忽然撇到飄着袅袅薄霧的雪梨檀香,忽然就想到一個字。
再适合不過她的字。
于是他莞爾說,“那就叫‘燃’。”
話音落下,薄祁聞定定瞧她,眸底有缱绻淺波在蕩,“燃燒的燃。”
……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薄祁聞眉宇舒展。
所以,她現在的名字,是他取的……也難怪她第一次見自己時,用那種眼神看自己。
可想到這孩子居然到現在,也沒認自己一聲薄叔叔的意思,倒又有那麼零星半點的心寒。
男人眸中似有無奈,歎息着輕笑。
是真不知道她是在記仇,還是單純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