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聽到了彈奏鋼琴的聲音,隻是一小段的旋律,卻足以讓他明白是什麼曲子。他放慢腳步,安靜聆聽。琴房應該在不遠的地方,但是因為隔音設施的關系,甚至隻能放輕呼吸才能聽見。冬日的陽光照耀進走廊,樓下的操場上有一些人正在上體育課……而那微弱的鋼琴聲将這一切雜音隔絕在外。
雷修閉上眼睛,幾乎可以想象彈琴的人的動作。音樂開始于兩小節的引子,右手以緩慢的速度彈奏密集排列的三十二分音符增和弦,它在大三和弦及其半音間不斷交替,重複,力度輕柔,描繪出水波漣漣的迷人景象。
在這個音型的背景上,左手奏出抒情悠揚的主題旋律,帶着一種遙遠的美妙情思。樂句通過細微的半音班花不斷移調,如同色彩互相明暗相間,恍惚迷離。
雷修微微閉上眼睛,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輕輕動彈起來,如同面前有一架看不見的鋼琴一般,随着對方的琴聲輕觸手指。這時候旋律與伴奏在同一音區,左右手經常相互交織在一起,讓人仿佛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起伏跌宕。
當樂曲的主題出現的時候,右手的增和弦音型不再擁擠在狹窄的音域裡,它們跨越了三個八度,左手的旋律以八度的琶音奏出,如同深海般的寬廣優雅,帶動人的情緒慢慢激動起來。随後織體變化了,伴奏交給了左手,它以三十二分音符作為華麗的級進上行和下行,期間十二插入密集增和弦的伴奏,右手的旋律帶有典型的印象注意朦胧色彩;當音樂的織體回到了最初,左手又奏出一個新的旋律,帶着神秘的氣氛。它的展開手法仍然是隐去和伴奏音型的擴展。
“……高老師?”雷修猛地睜開眼睛,“是高老師!”他絕對不會認錯的,這樣的毫無錯誤又細緻的彈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他的彈奏手法,他也再沒有人能将這首《水妖》彈奏地如此誘人與妖冶。
他辨别聲音的方向,快步向那裡跑去。
不會錯的,隻有高老師才會這樣彈奏着這首被稱為世界十大難彈樂曲之一的《夜之幽靈》中的第一首《水妖》。它是拉威爾根據貝朗特的是個而寫的三首鋼琴音詩,分别是《水妖》,《絞刑架》和《幻影》。而現在雷修聽到的這首就是第一首《水妖》。
他跑到那間琴房前,上面标着一号課外琴房,鋼琴聲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門微掩着,有美妙的樂聲從裡面傳出來,鋼琴微微有些走音,但是彈奏着至臻的高超彈奏技巧,幾乎讓人忽略這些,而讓沉浸在這首如同鬼魅般妖氣十足的樂曲中。
連落在腳上的陽光也失去了溫度。
整個人仿佛就沉浸在幽深而冰冷的海水中,體會着水妖那種被人拒絕的幽怨之情。那裡陰寒而森冷,原本無心的水妖因為愛人的拒絕而變得更加絕望,冰冷的海水沒有一絲溫度,就像此刻的琴聲一般。
雷修知道自己應該将門推開,看看是誰。他聽高老師彈過很多遍的《水妖》與這裡聽到的完全一樣,甚至任何一個細微的地方都是如此,簡直就像高老師本人在裡面彈奏一樣。至臻完美的技巧,高老師的一生都在不斷磨練着彈奏的技巧。他默默無聞地生活在鄉間,卻是雷修見過的最執着最純粹的彈奏者。
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
他親眼看着他死去,在醫院的病床上,死于一場醫療事故。他親眼看着他葬入冰冷的泥土中,在墓園中所有的人為他歎息與哀痛,他的妹妹抑郁到差點吞吃過量的安眠藥劑。
“我無法入睡!”他的妹妹曾抓住他的衣服對他哭訴,“我怎麼能過着沒有哥哥的生活,我不敢相信躺在棺材裡的人是他!”
是的,他也不敢相信,這個人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這裡,又有人這樣彈着這首《水妖》,才華橫溢又妖氣十足,那微弱的琴聲就像在引誘他将門推開一樣。仿佛如同一場美妙的夢境一般,這樣彈奏着的人會是誰,會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嗎,就如同這首帶着奇幻與不可思議的樂曲一般……?
就像害怕碰觸殘酷的現實一般,雷修擡起的手按在門把上,力氣卻像被抽離了一般,無法推開。
樂曲的主題再次出現了,增和弦音型不再擁擠在狹窄的音域,它們跨越了三個八度,旋律以八度的琶音奏出,寬廣優雅,旋律變成了帶有典型的印象主義朦胧色彩。最後音樂的織體回到了最初,一個新的主題旋律,氣氛神秘,展開手法上仍然是音區和伴奏音型的擴展。
按照接下去的彈奏,是再一次的主題再現。
但是裡面的鋼琴聲忽然停了下來,仿佛發現外面有人一般。
雷修愣了愣,猛地将門推開。
一陣冷風吹拂過來,白色的窗簾優雅地半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略微老舊的鋼琴前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