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在床上翻騰了一夜,數次睜眼,夢裡都是不甘。
尤氏的模樣在司微夢裡無數次閃回,有幼時坐在屋檐下紡線,不時擡眼看一眼在院中玩耍的司微,眼底滿含着笑意的模樣;有看着司微蹲在兔子掏空了的木箱和刨開的院牆洞口處氣的眼淚氤氲,卻笑得縱容的模樣;有躺在病床上,眼底瞧着司微卻滿滿都是不舍放不下的模樣……
于是一夜的沉郁,在黎明的光映亮了内室的窗子,使那熹微孱弱的丁點光亮落在他睡前擱置在梳妝台上的木匣的輪廓時,化為了一絲星火,一絲野望。
野望如火,蓬然而起,幾可燎原。
而此刻,隻待一場東風來。
司微的眼底映着那微弱的光,帶着幾分暗啞的嗓音在内室輕輕響起:
“尼采曾說,那些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
“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先到來……”
“一個家,總得有抵抗風險的能力……”
在司微上輩子,他對于家庭的概念,和有關于親人的範疇,大多都來自于年長自己四五歲的搭檔的灌輸。
雖然那時,她叨叨着這些話,手裡翻着的,卻是各種商業保險的保險單:健康險,醫療險,意外險,重疾險,年金險,教育金,兒童教育儲蓄險……
司微分不清那些資料裡哪些是保險,哪些是存款儲蓄,但終歸知曉那是搭檔為着家人、為着家庭而提前準備的一道道屏障,用來緩沖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
現代社會尚且如此,那麼無論是醫療水平還是醫療保障,又或是階級壓迫、人命更不值錢的古代呢?
他司微,拿什麼來保障家庭?
他司微,有什麼能力,來保障他和尤氏的生活與健康,甚至是……性命?
孟子曾言: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而他司微,于這一世活了十年,卻也被這一時的安樂,遮了十年的眼。
他沉溺于母親的偏愛裡,于尤氏的庇佑下,守着那偏遠的小山村,過着……再不曾往外看一眼的日子。
于是當尤氏病重時,他才突然因糧食、藥材的迫切,而有了快速賺取銀子的想法,于是他踏出林灣村,铤而走險撞進了春江樓……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踏出了尤氏庇佑的羽翼。
按大曆律法,十歲成丁,除卻要給朝廷繳納丁口稅之外,于那些個孤寡人家,也該頂起門戶了。
——一個家,抵抗風險的能力從哪裡來?
不是商業性質的保險單子,不是國家福利待遇與政策,而是真正遇到意外時,能從兜裡掏出去的銀子!
在這個時代,商戶的地位确實低下,但别忘了,還有一個詞,叫官商勾結,叫财能通天。
所謂官商勾結,不過是一個缺錢,一個缺勢,于是勾結在一起,錢也有了,權勢也有了,雙方彼此的把柄,也都有了。
于是形成了一道利益鍊,無非是看誰,更是這條利益鍊的上家。
所以尋常的商人,被叫做商戶,那些個有能量的商人,則被稱為商賈——賈,市也。
有商賈在的地方,貨貿動以利,于是人流往來,自也成市。
于是尋常商賈帶來财氣,而那些個坐擁金山的巨賈,則囤積居奇,待價而沽……譬如司微上輩子曆史上最最著名的秦相呂不韋。
呂不韋曾問其父:耕田可獲利幾倍?
父曰:十倍。
呂不韋再問:販賣珠玉可獲利幾倍?
父曰:百倍。
呂不韋三問:立一個國家的君主,又可獲利幾倍?
司微輕聲回答着,似乎與虛無中的那道聲音重合于一處:“其利,無窮數也……”
司微沒有那麼大的理想,去左右一個皇位的歸屬,但他想,隻要他能做到像呂不韋那樣的豪富……
不,甚至不用。
隻要他能夠為一地百姓,提供足夠多的就業崗位,将其綁成一緻的利益共同體,天然,便使得他們的立場與自己并做一處,那麼……誰再想動他,或是動他身邊的親人時,便該仔細想一想,能不能應對接下來的民動了。
這是一條,和民望殊途同歸,卻并不似走宦途那般熬資曆,卻又能教自己在短時間内快速站起來,快速發展起來的一條捷徑。
這是一條放在上輩子定然要被人評價為癡人說夢,但放在古代,卻是大有可為的一條,捷徑。
兩世為人,上輩子所學、所見的一切,都将成為這一世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