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崖谙唉唉應着,也沒說記着了還是怎麼着,隻手裡的帕子不住往頭上抹。
劉承延看了眼他帕子上沾上的油膩,不由面露嫌惡,擺手趕蒼蠅似的把人給趕走了。
吳崖谙如蒙大赦,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匆匆忙忙便往外走,心下松了口氣的同時,便還聽着後頭劉承延還在暗自沉吟:
“要了兩個人,這到底看重的是雪酥……還是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烏六,去,找個人跟别院那頭遞個話,把雪酥跟那叫司微的小丫頭給誠毅郡王送過去,剩下的那個,打哪兒來的也送回哪兒去……也跟春江樓那頭管事的知會一聲,鸠縣這種地方,買一個剛展露頭角的舞娘,頂破天兒了,也就是一千兩出頭的價兒,就算再搭個小丫頭進去,也不值當多少銀子。下回想宰肥羊,也得多看看這肥羊的身份,能不能是他們這種破落小地方的,能不能惹得起的人。”
在劉承延身邊兒候着的仆從應了一聲,快步便朝着外頭走去。
那邊廂,昏暗的燈籠映亮了縣衙後頭極為寬綽的大門——衙門前門是公堂,後頭才是住在縣衙裡辦公的一應官老爺們出來進去的大門。
朦胧的燈火裡,是衙門裡的縣丞并着戶曹陪着笑臉一道把春娘從裡頭給送出來。
跟這兩位論不上品級的大人們打了招呼,春娘也笑着上了候在外頭的馬車,隻是一上馬車,把手裡的那兩本文書往案上一扔,她那張臉便徹底冷了下來。
跟着一道過來,候在馬車上的婆子趕緊湊了過去:“春娘,這衙門裡又該是個什麼說道?”
春娘深吸了口氣,胸脯起伏許久,方才撿起馬車裡備着的涼透了的茶水一股腦的灌下,揚聲道:“打道回府,直接回春江樓!”
外頭駕車的大茶壺應了一聲,一鞭子下去,拉車的馬便哒哒動了起來。
大冷天連着灌了幾杯冷茶,春娘壓着的火氣才算是冷卻了些許,靠在車廂上半晌,緩和氣息才開口,隻說話間依舊還帶着幾分譏诮:
“這世上,哪兒有光拿銀子,遇到事兒便當個縮頭烏龜的道理?”
“我春江樓的銀子,也是這般好拿的——揣在懷裡,也不嫌燙得個皮開肉綻?”
春娘冷笑一聲:“既然咱們這位縣尊大人不開眼,那說不得,就得鼓噪些動靜出來,教他好生開開眼!真當是這些年的政績,都是自個兒治下有方……我春江樓紮根在這鸠縣大幾十年,給他三分臉面,便當真覺着這一畝三分地,是他自家的後花園子了不成?”
春娘把手裡的茶碗往車廂門上一砸,到底還是冷靜了許多:“先前派去的人,可摸清了底細?”
婆子一早在她擲下那兩本文書的時候,便将其拾起翻看過了,那是雪酥并着初秧的改籍文書,對縣衙裡的那位縣令大人是個什麼态度,也估摸着猜了個明白。
這會兒見春娘問話,便答道:“已經摸清楚了,人就在東郊的别院,道上的賴三親眼盯着他們把人帶進去,這才打發了人過來遞話。”
春娘嗯了一聲,半晌,忽而開口:“包二十兩銀子,給賴三那頭送去,教他收攏了手底下的人,準備打上别院——若能把人順順利利的接出來,這銀子便當是給他跟手底下打酒攢席面的錢。”
“要是不能順順利利的,”春娘眼尾的褶子在油燈下疊出的陰影愈發深刻,隻她那一雙眸子,利的驚人,“一路打砸,強行破門把人給接出來,也不是不行——到時候,除卻再給他包三十兩的銀子之外,我親自在春江樓,給他賴三跟他手底下的兄弟們,擺一桌席面兒!”
春娘冷笑一聲,徹底恢複了原有的從容,說話間也帶回了慢條斯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劉閣老家的公子,非要在我鸠縣做的這條過江龍,能硬生生壓得過東風,還是我這鸠縣做了幾十年的地頭蛇,能抓住他劉承延的命脈,把他這條過江龍,溺死在這通天河裡。”
“——畢竟,人這一輩子,不論是做人,還是做事兒,總得是守規矩的好。”
春娘嗤笑一聲,終究是把胸中的那股子濁氣給吐了個幹淨:
他劉承延在朝裡有個當閣老的爹,她這春江樓背後的主家,在朝裡難不成便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不成?
這事兒本就是劉承延行事跋扈……朝堂上的風真要刮起來,誰壓到誰,還是個未知數呢。
倒是鸠縣這一畝三分地,今兒個是劉閣老家的公子來鬧,她春娘低了頭,明兒個來她春江樓裡攪風攪雨的,可就不知又該是個什麼牛鬼蛇神了。
夜色漸深,書房裡沒有炭火,也隻有那麼一盞微薄的油燈。
這一處地方,說是什麼别院,看上去更像是什麼鬼屋——唯一和鬼屋不大一緻的,恐怕就是幹淨的沒有一絲蜘蛛網。
冷風不住的從外頭往屋裡灌,别說炭火,就連熱水都沒有一滴。
于是司微在屋裡轉悠了老半天之後,便打起了這屋裡擺設的主意。
沒有禦寒的被褥、沒有取暖的炭火怕什麼,這屋裡不是還有大把的家具呢麼?
再加上屋裡桌上點着的那盞油燈……這不比鑽木取火來得條件好多了?
于是裹在兔裘裡的雪酥和初秧,便眼睜睜看着司微将靠牆的博古架給騰空了,将上頭擺着的瓷器挪開,拖着形體高大,架子支柱卻略顯纖細的博古架從靠牆的書案後頭,将其拖到了書房正中放平。
司微踩着架子支柱蹦上去,狠狠幾腳便将上好酸枝木榫卯拼接的博古架給跺成了零碎。
闆是闆,架是架……散了架且斷了好幾節的架子,便成了劈折斷裂、零散落了一地的棍子。
沒有炭盆也不怕,司微尋了個八腳凳,倒過來腳朝天,便充做是個木炭盆,索性這書房裡鋪着的是青石地磚,也不怕似是那種鋪了地衣又或是酒樓客棧二樓那般拿木闆拼就的地面,無須有綿延起火之憂。
司微自這略顯得空蕩的書房裡翻了翻,便又從花瓶裡尋了幾幅空白畫軸,拿來借着油燈上的火光便開始引火。
于是一小堆篝火,便在書房裡點了起來。
待篝火徹底燃起來,室内的溫度漸漸上去,雪酥把兔裘整個裹在初秧身上,也不管這地上髒不髒,直接便在火堆旁坐下了。
雪酥的眼睛也開始跟着司微一起在室内遊弋,琢磨着哪些物件體型小,又或是形體纖細,方便折斷的家夥什,能投到這火堆裡多燒那麼一會兒。
唯有初秧,從台子上下來,本就受風受凍,再加上一路受驚,這會兒依偎在兔裘裡,靠在雪酥身上,面色紅潤中卻透着萎靡,昏沉中眼神已經有幾分迷離,偶爾幾聲咳嗽,卻是身上已經開始發熱。
好在幾案上茶壺裡還有些冷水,能教司微拿帕子沾了搭在初秧額上勉強降溫。
于是得了劉承延吩咐的烏六,在踏進别院靠近書房時,便覺着有些不對。
帶着人将門上的鎖打開,推開門進去,便見着書案後的博古架不見了蹤影,零零碎碎的一些木雕擺件也不知去了哪裡。
唯有書房正中,一堆被點燃的篝火,并着三個依偎在篝火邊取暖的身影,映在烏六眼底,于是便顯得分外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