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峥把人丢下,也不去管胖子到底是個什麼表情,自顧自便進了宴場,借酒裝醉,不再理會那些個上來試圖攀談一二的人。
廊上,胖子得了這麼一句話,臉色帶了幾分茫然,半晌摸了摸腦門兒:
“他這是誇我是君子?”
随從憋了憋氣,低了頭沒敢說話:那句話的意思是,君子眼裡看什麼都是善,小人眼裡看什麼都是惡。簡而言之,就是說他家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眼裡也就隻能看見什麼樣的東西……
然而胖子尚還摸着腦袋沾沾自喜:“哎呀,我爹還說我出來這是給他找事,我能給他找什麼事兒?你瞧瞧,這郡王殿下不還誇我呢麼。”
說罷,胖子一拍手,驅趕着随從:“去去去,趕緊往春江樓走上一趟,剛郡王的意思不就是看上那春江樓的雪酥姑娘,要給人贖身了麼?”
他嘿嘿一笑:“你這趕緊的,帶着銀子往春江樓走一趟,趕在郡王手底下的人前頭,把雪酥姑娘給買下。贖了身,再把人給往郡王那處一放……”
随從眼底透出些許詫異:“這……公子的意思是?”
胖子一巴掌拍在随從腦袋上:“還能什麼意思,像是郡王這種天潢貴胄,那說出來的話能有廢話不成?剛才那一句,分明就是在點我,看我上不上趟兒!”
“往春江樓裡走一趟,把人帶回來——按着送來的帖子,這會兒上場的也就是摘星樓的映月跟春江樓的雪酥,這往春江樓裡帶人,那能是帶個什麼人?”
随從也跟着恍然大悟:“是,是,小的這就去!”
見着随從一溜煙兒的從這廊上溜出去辦事兒,胖子嘿嘿一笑,摸着自個兒的腦門樂:“……還說跟京裡搭不上門路,這隻要身邊兒枕頭風一吹,一來二去的,門路不就搭上了麼?”
搖着頭,胖子颠颠兒的也跟着進了宴場,也不再往上首的秦峥身邊湊,自顧自拉了陪宴的姑娘去說笑玩樂。
雪酥從畫舫上下來,換了身上輕薄的舞衣,裹了厚實的衣裳,披着兔裘過來司微這廂時,已經是小一刻鐘後。
湖上不知哪家的畫舫早已開場過半,燈光遙遙照在水面上,朝着司微站着的船尾打過來,晃得雪酥一陣眼暈。
雪酥的頭發已經拆了,這會兒松散着在腦後盤成發髻,呈墜馬狀,卻留了一道馬尾似的發尾,自頸側蜿蜒至胸前,髻側綴了枚蝴蝶钗,伴着雪酥耳畔的流蘇耳铛相映成趣。
雪酥向來缱绻中透着些許酥的聲音這會兒有點兒啞:“我怎麼瞧着你,我有點兒暈呢?”
司微瞥了雪酥一眼,從身邊兒蓋頭大小包裹嚴實的小褥子裡翻了個竹筒出來,遞給雪酥:
“别傻了,這是一早我就叫樓裡後廚給熬的姜湯,你上台前教大茶壺拿了小爐子給你隔水煮着沸過一遭,這會兒拿着還燙手,趕緊捏着鼻子灌了,然後去船上屋裡悶着,好生發發汗。”
“汗發出來了,寒氣也就跟着出來了。”
雪酥接過了竹筒,卻沒聽司微的進船艙裡貓着,反倒是抱着竹筒跟司微一道,在船尾這處避風的地兒給坐下了,眼底看着司微是晶晶地亮:
“我說,你這腦袋瓜子到底怎麼長的……還有這湖面上的霧,這都能教你給弄出來?”
司微歎了口氣:
“冬天麼,本就是起霧的季節。再加上今兒白天出了太陽,明個兒一早,清平湖上不起大霧才怪……我麼,就是教這霧,提前散出來就是了。”
霧這種東西,多少知曉點兒物理常識的都明白是怎麼回事,白天蒸騰,晚上冷凝,再加上湖面這麼大面積的水源,晝夜溫差作用下,再加上司微往湖裡倒入的大量冰塊……
冬天本就是容易起霧的季節,而司微,則是在天時地利的基礎上,添了那麼一點點的人和……不然總不能真讓他徒手搓幹冰吧?
這玩意兒也不是手搓能搓出來的東西。
司微趕不走雪酥,索性便不再管她。
今夜遊船會上,一共三場舞台,雪酥的舞台最是簡單,拿白銅——就是後世說的鎳作為主要成分的礦物粉末,添加進燈火裡,通過焰色反應使燈光變色,而後便是主體舞台燈光映射角度的計算,這些搞完就沒事了,自然有人聽他的安排進行排布。
至于說湖面上漸漸氤氲起的白霧……對于雪酥而言是驚喜,但實際上更多的,是為着後頭初秧和明葭的舞台出場做鋪墊。
沒見着湖面上的霧氣随着冰塊入水時間的推移,正在漸漸變濃麼?
司微叼了根竈塘在嘴裡,權當是煙的慰藉:“這才哪兒到哪兒,一會兒初秧上場,就得試試威亞的效果。”
“她其實沒必要非得上這個,但既然想試試,那就隻能當做是給明葭試場了。”
司微有些壓抑不住掩藏在平靜下的焦躁。
再怎麼,這都是比不上現代科技那般迅捷、安全的古代。
沒有吊車,沒有鋼絲,沒有登山扣,沒有高速萬向輪,更沒有千秋架和威亞衣……所有的一切都隻能配備最底層的配置。
初秧還好,隻是一個退場要用到威亞。但明葭,作為舞台效果的彌補,是正正一整場都要吊在半空中,甚至還要做些難度動作的。
一個搞不好,萬一掉下來,以這年頭的醫療水平,無論是落水得了風寒,還是不湊巧挂在半空、砸在船上,那都是要人命的結果。
甚至這會兒,司微已經有些後悔他對明葭舞台的排布了。
“沒事的。”雪酥灌了半竹筒的姜茶,辣得直咧嘴,但卻依舊分出一隻手搭在司微肩頭。
除卻不自覺的吸氣之外,雪酥的聲音透着平緩的酥啞之外,還多了幾分安慰:“台子上可能出現的事兒你已經反複交代再三,可她們依舊撞破南牆不回頭的原因也就在這。”
“到底是拼着有可能摔死撞死的可能,完成這一場台子,換來往後幾年,甚至能吃将近十年的風光,還是就此平平無奇,在樓裡做一個打不出名頭,拿不出名氣,這輩子就此汲汲營營卻遍尋不到出路,就此爛在鍋裡一輩子的結局……她們看得比你清楚。”
約莫着是太辣了,辣的雪酥聲音更沉啞了幾分:“進了這風塵地的女人,除了抓住一切機會,争那麼一線生機之外,這輩子,再沒有第二條退路。”
“哪怕你再勸上一千次,一萬次,她們也都隻有這麼一個答案。”
“——她們絕不會退哪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