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到底沒有拒絕:“拿去拿去。”
飯盒辦妥,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攤主起鍋燒水,趁着等水開的功夫,完成了之前的許諾。
他和老人的關系。
攤主先是神秘兮兮道:“姑娘是不是設想過,我和老人是父子,或者子侄?”
李意清誠實地點了點頭,“所以是嗎?”
“當然不是,我和老漢兒一點關系都沒有。”攤主拍了拍胸膛,“我的母親,是舒州白崖縣有名的繡娘,我的父親,也是年紀輕輕中了秀才。這老漢兒世代木匠,和我可不一樣。”
他的聲音中帶着幾分自傲。
李意清心裡覺得奇怪,這攤主嘴上說着奚落的話,可是她感覺不到攤主的厭惡,反而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情。
她猜測道:“那,後來認識的?”
攤主看了認真雕刻駿馬鬃毛的老人一眼,聲音壓低了幾分,“他和我娘青梅竹馬,後來他去服役了,我娘在我外爺的忽悠下信了他已經死了,含淚嫁給了我爹。後來我父母兩個江上遇到了水匪,雙雙遇難,他看我可憐,收養了我。”
最愛之人和情敵的孩子,老人收養他的時候,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攤主攤了攤手:“就是這麼個事兒,不慷慨,不悲歌。嘿,水開了。”
他注意到鍋上的動靜,不再搭理李意清,走到了鍋爐前。
李意清聽到一個“略顯平淡”的故事,沒有戲文中那般百轉千回,也沒有史書絕唱那般大氣磅礴。
怪不得他會對老人說不如回家待着。
攤主将一個白皮抄手丢進沸騰的水中,想了想,回頭對李意清道:“至于他為什麼救我,可能就是他心善吧。”
他并不是老人唯一救下的孩子,二三十年前的災荒,老人一己之力救下了三個孩子,他是唯一一個苟活到成年的。
他當然算不上最慘的,至少他現在還能時不時和老漢兒鬥嘴。
攤主将抄手撈起,放入拌好料汁的粗瓷碗中,遞給李意清。
“誠惠,十七文錢,抄手三文錢一碗,木盒五文錢。”
李意清笑:“碗還沒算錢呢。”
攤主往自己腦門上拍了一下,更改道:“二十五文錢!”
兩文錢一個的粗瓷碗,是普通百姓的家常首選。
即便在舒州已經低調儉約,可是清風居也沒有一隻低于三兩白銀的碗具。
李意清看了元辭章一眼。
元辭章自覺地上前,一手交錢,一手拎起木盒。
另一邊,根雕的老人也到了最後的收尾階段。
根雕的價錢,向來憑買家的心意,若是在他的心中值十兩,便是十兩也能賣得。若是拮據些,談七八文錢,賣家同意,買賣也算。
李意清在心中估價。
今日做了四碗抄手的攤主此刻說話底氣很足,“老漢兒,我今日進賬,夠養活我們兩個了。”
老人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還不夠。”
當然不夠,他還沒有攢到足夠的錢,送他去酒樓學習手藝。
孩子的手藝怎麼樣,能不能掙到錢,老人心中有一把稱。
他已經年邁,終究不能陪孩子一輩子,他想在臨終之前,攢到足夠的錢,送孩子去學一門安生立命的本事。
這就是他的願望。
攤主看着老人低着頭自顧自的忙活,語氣不解:“您都這一把歲數了,還不肯好好在家歇息,每天隻睡那幾個時辰,怎麼夠。銀子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你現在白日掙的已經夠用了,怎麼了,還想要整幾件陪葬充充面子?”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便是死在外頭,也決計不會礙了你的眼。”
攤主朝李意清聳肩,“看,老漢兒多犟,根本勸不動。”
李意清卻沒有附和攤主,隻是看着老人做了千百遍的動作,伸手拿起一塊布,擦去根雕上的灰塵。
“多少錢?”
“姑娘看着給就是了。”
一般這樣說話的商家,往往都懷揣着多多益善的心思。
李意清忽然道:“我從‘他’那裡聽說了你的故事,你要不要補充幾句?”
他,指的自然是抄手攤主。
抄手攤主剛欲說話,被元辭章擡手攔下。
他動作溫和謙遜,卻教人不敢違逆。
抄手攤主隻好悻悻作罷。
老人看了一眼他,眼底眸光波動,半響道:“一個逆子罷了。”
“老漢兒!做人做事要講良心!”
李意清忽然讀懂了兩人之間沒有血緣卻勝似親人的羁絆。
災荒無情,盛世難得。
她伸手接過那一匹雕刻得很俊逸的馬,聯想到老人曾在北地服兵役,心中釋懷。
隻有見過駿馬奔騰之人,才能如此細緻地抓住神情動态,雕刻得這般栩栩如生。
李意清心知自己今日這個散财童子是當定了,但是這般花錢,她心中絲毫沒有不忿,而是滿心溫和。
“夫君,咱們剩下的錢,都給了吧。”
李意清轉頭看向元辭章,眸光在星夜下波光點點。
她身上越來越多天神走下凡間的溫柔與垂憫,高堂之遠,她卻與民共情。
元辭章恍惚了一瞬,而後将手中的錢袋給了出去。
裡面大概還剩下二十幾兩,他也記不太清。
天知道這副場景落在抄手攤主的面前多像“色令智昏”。
抄手攤主:“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