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回興永縣時已經正午,本應熱鬧的街市此時卻罕見地沒什麼人影,直到走進盧府前的兩條街,放眼望去便看到街兩旁擁擠着密密麻麻的人。
盧康顔從中走過,衆人不謀而合地紛紛讓開了路,神情中所蘊含的很是複雜,像是譜寫衆生相的畫冊,人疊着人,情搭着情。有些看到她的人和旁個低聲接耳交談,想避開她,不想讓她聽到他們所議内容,眼神卻還是好奇地緊釘在她身上。
她雖不知詳情,但此時此刻此景也說明了八九不離十,她認得很多的眼神,包含着同情,憐憫,她一點都不想見到,眼神無刃無力,卻密密麻麻地紮在她身上,渾身不适。
盧府家宅不小,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跟尋常門戶并無什麼差别。此時盧府的正門大開,街道那一側也是肅立着縣裡的人,也許不止是這個縣的人,也許不單是為了湊熱鬧,但這麼聚在一起,很難不讓人以為要發生什麼熱鬧事了。
她站在盧府門口,微仰視着那扇門,怎麼也邁不開腳,就像站在絞刑架前,等待着用刑。她上一次踏進這扇門内是什麼時候,幾個月前?那時候好像天還很冷,下了冰晶,不是雪,她沒見到盧更,在仆人焦急的呼喊聲中,把盧夫人為她準備的鬥篷從肩上抖掉後離開了。
是的,母親病逝後,盧更再娶,那之後她回來的頻率越少了。在盧府,她有自己的院子,朝向和位置都很好的房間,格外舒适的寝具,對她畢恭畢敬的仆人,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盧府是她可以任意翺翔的樂園,可她卻再無法從那些好東西裡獲得歸屬感了,也感覺不到快樂,沒當她開懷大笑時,腦子裡都會冒出來奇怪的念頭,最愛她的母親走了,盧府已經不是她的盧府了,家也不是屬于她的家了,那些快樂就這麼唰唰地被沖走了,消失殆盡,隻剩幹澀。
所以這些年她常在外,在不同的地方混迹在各色的人群中,嘈雜的聲音足夠多,充斥在她周遭,天足夠大地足夠廣,容得下小小的她,她又可以翺翔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笑起來的時候也不會蹦跶出來那些念頭,風裡雨裡,日子很苦,她卻很自在。
也許盧府就這麼伫立着,在她想回來的時候回來,門窗會褪色,石闆會磨花,花開又葉落,府上的人會變老,日子就這麼悄然地過去了,但沒想到……是意外嗎?還是仇家?他有跟何人結仇嗎?她都一概不知。幼時她恨他不念這個家,恨他不念着母親,但年少後,她似乎做着跟他一樣的事,相行漸遠。
臨福去府裡通報,很快就折回來了,跑出來時被門檻絆了一腳,從台階上滾了下來,在衆人面前,活像雜耍的小醜,可不知為何,她更覺得自己是那個小醜,在大庭廣衆之下,被人揭開小醜面具笑話不夠好笑。
臨福麻利地爬起身,湊到她面前,繃着臉不敢看她,險些哭出來,一聲“小姐!”就說不出話來。
那隻箭正中心髒。她的眼神失了焦點,張張口,幾次才說出話來,“人,人呢?還沒,回來?”
“是。”
康顔失了魂一樣四下張望,像是尋求救命的浮木,視線所及看到一幅尋常的面孔,不帶有任何其他的感情,于是乎奮不顧身撲了過去。
她明豔地笑着說:“公子肯賞臉來到我們興永縣自是要好好招待,正巧這吃飯的當,走,去那瑞香閣,定會公子大飽口福。”
說着即往瑞香閣走去。
“這……小姐……”臨福跟上一步,又覺不妥,又退了回來。
秋崇看她的背影,臉上劃過一抹異樣的神情。
“公子這怎麼辦?”臨福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小姐到了家門口又走了,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秋崇跟了上去。
康顔走得很慢,他默默跟在她身側。此時明晃晃的太陽照得她眩目,加上長途颠簸整個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好想丢棄掉這幅不堪重負的□□。
她突然感覺很疲憊,身體很累,腦子也很累,她苦苦跟他較了這麼多年氣,他倒好,甩甩袖子自己走了,徒留她自己在原地,活像個笑話。
真想把自己關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閉上眼睛就此沉睡下去,但兩側的人交頭接耳的動作,甚至些微的聲音,都攪擾着她的心神。
“這不是盧大人的閨女嘛!”
“是她,常年不着家,野丫頭一個。”
“這都什麼時候了!她怎麼還……”
“就是啊。”
“你說說盧大人那麼好的人,這閨女怎麼這樣?”
“可不是,家裡出了事,還帶男人回來。”
“哎喲真是不害臊!”
“看樣子不是咱們幾個縣裡的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帶的什麼人。”
“哎呦呦盧家怎麼教出了這麼一姑娘。”
這時,盧府的家丁一聲大喊:“老爺的車回來了。”
盧康顔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一聲滿是哭腔的“老爺!”劃破了本沉悶的正午,好像這些人聚集在這裡等待這麼就,就是為了這一刻。盧府夫人在丫鬟攙扶下出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小孩兒。馬車停在盧府門口,衆人議論聲四起,夾雜着低沉的哭聲,“盧大人!”
康顔回頭的動作卡在剛開始,她想象着,盧更從馬車裡走下來,笑容滿面,手裡拿着帶回來的禮物,不知又是從哪裡淘來的新奇玩意兒,小女孩歡快地跑出大門,在他腳跟前轉悠,伸着兩條短短的小胳膊纏着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