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納蘭容若走到“毓慶宮”的建築工地附近,就在一處背風的牆後面等待表妹惠妃。
惠妃并未中途離場,不然動機和目的太明顯,就等于是自己一身涉險、觸犯宮規。
等到中秋宮宴結束,康熙皇帝親口說了自己今晚歇在皇貴妃的景仁宮之後,惠妃才刻意繞了遠路,去往與表兄容若心有靈犀的“約見之地”毓慶宮工地。
當她在月下遠遠地看見容若的身影的那一刻,她的心立刻柔柔而動。
她和他,不是德嫔和隆科多,沒有相互利用和相互算計,隻有藕斷絲連的相惜與互助。
她和他,不是玄烨所誤會的——“相思相見不相親”的苦命鴛鴦,而是各自懂得分寸的各有家室之人,彼此之間的“情分”尚存,“感情”早已收斂,經得住一切考驗。
容若見惠兒如約而至,走向她,朝她淺笑。
然後,兩人身披月華的如水流光,繞着工事現場外的空地緩緩而走。
“惠兒,我與你長話短說。你跟大阿哥胤禔,母子可都還好?”
“皇上顧着皇太子最多,皇長子和皇三子都是在各自的母妃身邊成長,等到了相應的年齡再進學堂讀書。我跟榮妃,隻算作是身邊有個依靠,隻求孩子平安順遂,将來與皇太子一同、兄友弟恭共保江山安泰。”
容若明白了惠兒的意思:皇太子是皇上親自督導,其他皇子的成長軌迹,還是需要母妃來創作環境和言傳身教。
“你自己呢?”容若問表妹,“深宮不分四季,知人知面難知心,可會感到身不由己、黯然傷神?”
“惠兒覺得,自己面對皇上,跟表兄面對皇上無别。惠兒的四周是各種各樣、心思難辨的女人,表兄的身邊是圍繞黨争而心思用盡、手段層出的朝臣,想要自保,隻能自強。”
“接下來不管後宮會再起什麼風浪,你都要好好顧着自己。”
“惠兒答應表兄,會做個堅強的女子,背負宿命,不忘使命。”
“惠兒,皇上先是以太皇太後的名義通達六宮,預冊立昭妃為新皇後;今夜卻是自作主張,直接給了昭妃‘皇貴妃’的位分。這說明兩點:後宮之事,鈕祜祿氏隻有最高掌管之責、而無最高掌管之權;位分之變,鈕祜祿氏隻貼上了一個新标、而非真的恰如其分。”
“表兄你以為,皇上用意何在?”
“皇上猜忌心重,不可否認他今晚這麼做,有賭氣發洩之因、也有警告你我之意,總歸是跟昭妃本人的‘好’或者‘福氣’無關。”
容若緩緩而行,自知身體漸漸難耐夜間寒涼,已是微恙。
“太皇太後那邊——”惠兒略有斟酌,“今晚會向蘇嬷嬷惱皇上嗎?”
“君無戲言,昭妃的位分進了就是進了,有曆練才能有成長、有攀升的軌迹才能讓步伐更踏實,先封皇貴妃再封皇後,也順理成章。隻要她不出錯,後宮沒有别的不中聽的話,太皇太後也不會說什麼。”
“那惠兒今後當如何?”
“知足而慎向高位,承寵而寬以分恩,立威而自知進退。”
“表兄之言,句句有用,惠兒記下了。”
容若輕咳數聲,用自己的帕子捂了捂嘴。
月色下,帕子的翻折處顔色見深,他迅速把帕子揉在手中,未讓惠兒察覺染迹。
*
玄烨來到一棵金桂樹背後,悄無聲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來,玄烨在與皇貴妃一起回景仁宮的路上,忽然想去看看毓慶宮的工事進程,便不聽敬事房公公的磕頭請求,抛棄了皇貴妃而另去它處。
敬事房的公公跪在地上等着領罪,皇貴妃的性子卻是溫和,她不生氣也不埋怨,隻道:“皇上有皇上的想法,強行挽留也并非本宮所願。林公公你不必自責,本宮不會罰你。”
敬事房公公謝了皇貴妃,又提心吊膽地問:“娘娘,太皇太後那邊,奴才可要去回話?”
皇貴妃道:“不必,本宮會當作皇上今晚就在本宮身邊,哪裡也沒有去過。”
當下,玄烨對納蘭和惠妃隔着一段距離。
他,隻能看見和揣測他倆在做什麼,而聽不清他倆在互訴着什麼。
——朕知道,在禦花園假山背後私會的男女不是你倆。
——但是,你倆今夜卻瞞着朕在此處說悄悄話,到底是何居心?
居心和用意,兩個不同的詞彙。
可見當下玄烨的内心,是有所動氣而隐忍的。
玄烨背着的右手,已經握成了拳頭。
此刻上前龍威一震,對納蘭和惠妃責罵且當場治罪,便是讓整個後宮都沒法好好過中秋節,連新冊立的皇貴妃也會難以做事和做人:進位分的當晚,夫君不在枕邊,反而是在别處親眼目擊到了本不該發生的場景,這樣的夫君,叫她如何挂住顔面?
此刻原地停留不前,對納蘭和惠妃甯信勿疑,便是表面上息事甯人而自己怄氣在心,真是得不償失。這般輕而易舉地饒恕目之所見,日後要是助長了嫔妃穢亂宮闱的風氣和納蘭的不止檢斂,就是今日釀成的打錯。
思前想後,玄烨終于痛下決心:忍。
忍此一時,待到日後,千因萬素一觸即發之際,新賬舊賬,再一并懲治。
玄烨才要轉身,重回皇貴妃身邊,卻瞧見了這麼一幕:
惠妃主動攬過納蘭容若的手,她與他挨的很近,垂頭之間,似乎眉心相接,雙唇溫初。
她與他含情脈脈地靜立着、忘卻時空似的注視着、甚至是利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光來……厮守着,可以不顧身份、不顧禮法、也不顧天地。
——那麼近、那麼深,納蘭惠妃,你們心裡要是還記得朕這個皇上,就不會自作聰明地在此地卿卿我我。
——朕是堂堂一國之君,豈容自己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到了對質之時,你們又有多少理由來反駁朕?
然而玄烨并不知道:
惠妃之所以看似跟容若粘在一起,是因為她扶着無力易倒的他。
她從表兄口中聽得:“秋來月起,潮水都有漲落之感,何況是人的身子?偶感了一些風寒,酸乏欠好,食覺無味,久站易累,不打緊。”
她問他:“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下?或是找太醫來瞧?”
他說不必,隻想自己走回明珠那裡去,睡過一晚後,醒來恢複了精神,再去給皇上和太皇太後請安,然後回家。
玄烨在寥落的秋風中走向景仁宮。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今晚除了皇貴妃身側,自己還有哪裡可以去?
*
中秋節後的江南,風景的色調漸深。
烏篷船鑲嵌在水墨畫卷中,秋花秀進了秋衣的針線間,朱顔亦是照進了古樸的銅鏡中。
沈宛想到了姜夔,那位“一生布衣,卻心向光明”的南宋樂師姜夔。
姜夔在《湖上寓居雜詠·其一》中,是這麼寫江南的秋季的:
荷葉披披一浦涼,青蘆奕奕夜吟商。
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
她覺得姜夔的詩詞歌賦都寫的極好,句句陽春白雪,而不似柳永,柳永詞人人而歌,多是通俗。
她在京城之時,與容若一起度過了許多個秋天,卻唯獨沒跟容若聊起過姜夔筆下的“秋”,大抵是姜夔太懂音律,字字珠玑,字字皆可成佳韻佳律的緣故,不太适合“詞”與“樂”相分離的容若。
想來容若也是具備博采衆長和海納百川的文學情懷的,那便不向他聊姜夔的“樂”,隻跟他說:“公子,你讓你的宛卿來為你的詞譜曲吧!你隻聽調子、不聽曲子,可好?”然後聽他回應:“不,都聽,唱詞隻歸你,隻聽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