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宛卿你最懂我的話的意思,同樣的話換了我說給袖雲或者爾谖聽,她倆定是不願的。”
另一個讓沈宛銘記于心的感動場景,是公子說的一句話:
“讓你譜曲彈唱,我是千萬個不舍得。”
當時兩人聊到了《桃花扇》的器樂演奏,容若隻說自己不通,但也不想沈宛參與其中,成為襯演的伶人。
“何謂先聲奪人?戲劇拉開帷幕以後,都是要先演一段彈唱,才引出主角的。”沈宛告訴容若,“公子不愛看戲,自然是沒有坐過場子,不知道老百姓們就愛聽曲,然後才是入戲。”
“即便是宛卿你做的來,我也不願你去做。”容若珍惜着沈宛的羽毛,“我喜歡眼前的素雅宛卿,也喜歡出其不意地來到我身邊的宛卿,唯獨是不想看見戲台簾後——為捧主角而賣力彈唱、為得掌聲而爐火純青、為成一曲而錯落冰清的你。”
她對他凝眸而問:“僅僅是譜曲,不在戲台簾後,公子也不許嗎?”
“嗯,不許。”容若認真地對上她的目光,“我的宛卿的才藝,應該用在雅境雅室和名所之中,而非市井之所。”
“公子對我,太執着了;公子待我,太在乎了。以至于給了我一種忘卻身份的錯覺,好似我可以忘卻出身、忘卻經曆,跟公子走到一塊去一樣。”
“商隐最終未娶歌姬張懿仙,因為她愛的真、付出的重,他無以回報。但我納蘭性德一定會娶才女子沈宛,也是因為沈宛愛的真、付出的重,我以此生回報。”
“名份對我而言,得之為幸,不得亦不悲。後世能将‘沈宛’這個名字與‘納蘭性德’并論,已是你我修的莫大福分。”
“是啊,惜福之人,必有好報。”
天鵝酥的一角酥皮入口,沈宛感動而垂眸。
她眼眶溫溫,唯獨是對另一隻點心不忍碰、也不忍吃。
——若是泥塑的就好了,就可以永遠永遠地保存着。
——我跟容若不是鴛鴦,而是一對互通心意、互惜羽毛的天鵝啊!
*
索額圖府上。
一家人圍坐在小亭台内,打着火鍋賞雪吃飯。
格爾芬道:“阿瑪你闆着臉做什麼?皇上準了長兄加入施琅大人的水師備戰台島,是件好事。”
“我赫舍裡一族不是靠建立戰功起家的。”索額圖加快了涮羊肉的速度,“也不必讓兒子靠戰功來揚名立萬。”
“權術玩弄下來,隻有輸家沒有赢家;皇親國戚身份盤算下來,隻會如履薄冰而無沾光之喜。如此,阿瑪你還覺得赫舍裡一家能靠這兩樣‘看似榮耀,實則累贅’的東西來保全嗎?”
佟佳氏道:“你們阿瑪的意思是:作為兒子,在膝下盡孝平安一世就好,不必拿了人生去沙場或是海面做賭。”
“所以阿瑪才覺得兒在宮裡當侍衛能保命嗎?”格爾芬忽然大笑,“親近禦前,不出紫禁城,或站崗或傳令或盤查,這就是阿瑪你給兒安排的安身立命之道?”
索額圖嚼着羊肉道:“你的才學半斤八兩,戰略可謂一竅不通,能夠領一份正經差事已屬不錯。”
“好,既然阿瑪你說二弟的差事得當。”阿爾吉善趁熱打鐵,“那就在兒去往福建之前,把二弟的親事給辦了。”
索額圖一聲不吭,佟佳氏問:“格爾芬,你現在看中的,還是樸爾普的獨生女雲辭嗎?”
“兒是喜歡官雲辭,但沒說要娶她進門。”格爾芬自己看得開,“反正皇上和太皇太後指婚這樣的好事輪不到我身上,我還不如一個人過下去。”
“你怎麼是一個人?”佟佳氏疼愛道,“現在咱們一家子不是好好聚在同一屋檐下嗎?”
“兒的親事不勞阿瑪和額娘費心,機緣到來,自有女兒家與我攀親。”
“好,阿瑪就但求你有那樣的造化。”索額圖恢複了尋常模樣,招呼道,“都吃飯,吃飯吧!”
雪紛紛揚揚,隔着炭爐和金色的銅盆看,竟然帶着些金粉色。
然而,終究是火鍋的翻滾聲和食材的鮮香味蓋過了一切:
雪非雪,猶似塵屑,添了些高門廣廈之外的難言雜感;冷非冷,恰如風過,帶了些顯宦人家之外的絲絲涼意;安非安,仿佛面鏡,映了些達官門第之外的無形烽煙。
*
瓜爾佳府邸。
部分傭人在庭院内掃雪,發出了苕帚過地的“沙沙”響聲。
相反在廳内,則是安靜的很,樸爾普正坐在搖椅上等待管家來回話,回“叫禹之鼎收拾收拾,立刻回官舍去住”之話。
“什麼叫做雲辭挽留不讓禹之鼎走?要是禹之鼎自己不肯走,你就直說!大不了本官當面去——”
樸爾普還沒有說完一個“趕”字,就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女兒和禹之鼎。
雲辭氣問:“妻妾納蘭公子都有了,阿瑪您怎麼還不死心,非要再等機會把女兒嫁入納蘭家去?”
“本官請了最厲害的薩滿法師來問,說是三年之後,我納蘭賢婿将會失去盧氏夫人,到時候皇上會安排他娶續弦,那個女子正是雲辭你。”
“什麼叫做失去盧氏夫人?”禹之鼎不禁問,“和離?還是死别?還是盧氏改嫁?明珠大人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閉嘴!這兒沒你插話的份兒!”樸爾普沒好氣地轉向禹畫師,“薩滿法師還說,我納蘭賢婿失去盧氏之後能夠重新振作,就是多虧了雲辭。”
“要是薩滿法師的話句句能信,”雲辭冷笑一聲,“那就叫他們去蔔測:皇後娘娘腹中的孩子能否被立為皇太子得了。把時間和功夫浪費在言靈兒女私情上,阿瑪您也不怕傳出去被人笑話!”
“我是為了你好,天底下除了納蘭性德,誰都配不上你!”
雲辭恨恨道:“敢問阿瑪,在薩滿法師預言的三年裡,您打算讓女兒怎麼過?”
“三年過後,納蘭性德也才二十三歲,年輕着呢!雲辭你隻要不做出格的事、不得罪皇上、不連累了我瓜爾佳氏一族……阿瑪我就謝天謝地了。”
“好,那就請阿瑪準了女兒登船到西洋去,女兒保證學成而歸,三年為期。”
樸爾普剛想訓斥一句:“真是不孝!”
就聽見禹之鼎道:“也請未來的嶽父大人準備一筆錢款,資助在下到東洋去賣畫和長見識。在下保證精湛畫技,脫胎換骨,叫人刮目相看。不負三年韶華。”
“你倆真是反了!”樸爾普氣的跺腳,“一個往西,一個往東,叫本官如何向皇上交待?”
“阿瑪直說就是:雲辭和禹之鼎沒法在大清呆下去了,還不如各奔東西,三年後再回來看大清的模樣!”
“你是非跟皇上做對不可嗎?”樸爾普嗔怒,“大清江山在康熙皇帝的統治下,隻會越來越好。你這副不看好皇上的樣子,就跟是皇上沒法讓百姓安居樂業、沒法讓大清定鼎中原似的,簡直放肆!”
“皇上年輕氣盛,打完三藩打台島,打完台島打北境沙俄,等到沙俄打完了,他就親征打噶爾丹……大清何時有甯日?女兒哪句有說錯?”
“順者昌逆者亡,你最好謹記這條道理!”樸爾普語重心長,“别到時候一句不中聽的話,惹氣皇上,害了瓜爾佳氏一族。”
管家領着幾個家丁進來。
“啟禀老爺,小的們已經把禹畫師的東西都收拾和清理妥當了,就是地面上的這些。請老爺意思,是否現在就把禹畫師攆出府去?”
“禹之鼎走不得!”樸爾普将雷霆惱存于胸,“他這一走,不是走出本官府邸,而是走向日本!”
管家遲疑:“那這幾個包袱——”
“拿回原本的房間去!”樸爾普往外一指,“你們幾個都機靈一點,即日起,禹之鼎除了正常入宮奉職,一旦行蹤可疑,就立刻來向本官彙報。”
衆家丁應道:“遵命。”
禹之鼎神色激動,心中喜悅,故意道:“多謝未來的嶽父大人挽留。”
挽留?笑話。
樸爾普一刮鼻子,“本官是迫不得已——”
無可奈何?
“嶽父”大人分明是:自以為是,急中生智。
禹之鼎熱血沸騰道:“年夜飯上,在下一定好好給未來的嶽父大人長臉,不在瓜爾佳氏宗親們面前出差池。”
見禹之鼎一腔豪情,樸爾普喜怒各半,顯擺架子道:“本官什麼時候答應過你,準許你一并着席吃年夜飯了?”
禹之鼎像是個赢家一般,朗聲道:“在下發誓,絕不辜負未來的嶽父大人的期待!”
“你——!!”
樸爾普終究是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