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孝莊太皇太後得到納蘭性德的《五色蝴蝶賦》後,心情分外喜悅。
蘇麻喇姑道:“皇上定是有所反省,知道自己先前因為皇後的事情,惹了老祖宗您生氣,才叫納蘭公子寫了這篇文章來獻給老祖宗呢。”
“我年紀輕輕就嫁給了皇太極,跟着姑姑一起,背負着蒙古全族的榮耀和存亡,伺候着一個自己不是全心全意喜歡的男人。後來,皇太極對我的姐姐海蘭珠愛的死心塌地,都是因為姐姐不懂心計、不懂政治、一心一意隻求皇太極對她好,我就寂寞了那麼一些年。”
孝莊搖了搖頭,把飼料喂進了魚缸裡,繼續道:
“後來啊,海蘭珠因為兒子夭折傷心過度、身子越發不好,征戰在外的皇太極竟然不顧軍情和軍機,偷偷跑回宮來探望她和陪伴她……我不嫉妒海蘭珠獨寵後宮,但是我氣皇太極為了一個女人、連江山都不顧。”
蘇麻喇姑仿佛置身過去,“老祖宗,好在是那時候有睿王爺把持着局勢,不然可是會耽誤大事的。”
“可不是嗎?”孝莊用護甲撥了撥魚缸邊的秋花,“皇太極一走,軍心要不是多爾衮鎮着,早就亂了。”
“老祖宗,您就像這篇章裡的五色蝶一樣,飛過了滄海、熬過寒冬,最終通往仙宮、化作神女,留名後世。”
孝莊笑着往外走,“我作為一個蒙古女子,性子倔犟啊!蘇嬷嬷,你數數看,我都經曆過哪些‘化蝶逆襲’的事?”
“那可就多了。”蘇麻喇姑盤點着,“像是:與睿王爺一同穩固大清基業、勸降洪承疇、栽培皇孫玄烨……老祖宗您呐,身體還硬朗着呢,大清少不了您。”
“能通過納蘭性德的《五色蝴蝶賦》留名後世,是我之幸。”孝莊有條不紊地走着,“現在咱們去書房看看皇上,還有納蘭那孩子。”
“老祖宗,納蘭公子成了親,您還管他叫孩子?”
“納蘭就是值得我疼惜的孩子,他自己也純粹,心中留着浪漫和質樸,沒有沾染煙塵氣。”
*
書房中,玄烨翻閱着《渌水亭詩序》。
“芙蓉映碧葉田田,秔稻動香風冉冉。”玄烨念出了其中兩句話來,“納蘭你寫的真是不錯,用來贊頌朕的政績也無妨。”
納蘭就跟學聰明了似的,平靜道:“臣想明白了,大清天子偉業顯著,四海升平之貌指日可見。”
“納蘭公子,你說這話萬歲爺可就愛聽了。”顧問行笑道,“萬歲爺近來日日勤政,廣開言路,問策大臣,向上的很呢。”
“噶爾丹派使臣前來,說要向朕進貢馬匹和牛羊,朕一眼看穿,他們就是想從朕手裡拿到封王的诏書,好征服北蒙古甚至是大清的半壁江山,所以朕沒準。”
玄烨走到納蘭面前,“也許就像是你說的,朕該納幾個蒙古的妃子,即便是大清和噶爾丹日後免不了一戰,那朕也是留下過姻親之好的明君。”
“緩不濟急。”納蘭應道,“秀女大選之日未到,皇上真有這樣的想法,理應跟太皇太後商量,詢問是否這可向噶爾丹部族行‘直納’之事。”
“朕‘直納’噶爾丹部族的女子,不離經叛道,不違悖祖制,皇阿奶沒有理由不同意。”
“是,皇上後宮百花齊放,是好事。皇上對那些蒙古部族的女子可以不寵幸,但不能流露出‘利益左右’之态。”
玄烨沒好氣道:“赫舍裡皇後要是能把那些蒙古嫔妃管好,還需要朕僞裝嗎?”
“皇上怎麼就能下定論:皇後娘娘管不好未來要入主後宮的蒙古嫔妃?”
“這明顯不一樣!”玄烨強調,“噶爾丹部族的女子,她們不是大清的戰利品,而是朕‘暫時求和’的必需品。”
“唔,那就有勞皇上和皇後娘娘共同應對。”
玄烨回到禦案前坐下,拿出一份來自異國的書件來,叫顧問行拿給納蘭看。
那份書件裡,日本天皇陛下除了表明想要購入禹之鼎的畫作之外,還額外提及了商貿往來之意,大抵是:想以日本國的漆器、刀具和木梳子,來換取大清的書典、布匹和工藝品等東西。
“朕能說什麼?自己在二十歲這一年,不但要面對噶爾丹的要挾,更要跟東洋人做談判?民間商賈能夠讨價還價做買賣,朕卻是要一邊顧及國威、一邊斟酌利弊,免得沒有處理得當,叫東洋人趁虛而入,敗壞了沿海一帶的民生和我大清的國計。”
“皇上是得把天皇陛下的請求仔細考慮,畢竟大清還有台島難題懸而未決,不能叫東洋之例,長了台島之衆疏離大清、貢物索物、自成一體的錯念。”
“照你看,天皇的書件朕要怎麼處理?”
“第一步,叫禹畫師按時作畫和交畫,畫的價值要皇上您親自來定,才能将大國之威握在手中;第二步,交易之風可以開,但不能放任,要制定規章出來,做到兩國之間的商貿往來有據可依;第三步,東洋進獻之物,可做下發全國個寺廟之用,一來表示皇上仁政愛民,二來表示大清舉國上下共見東洋臣意。第四步,皇上應該明确回應使者藤原貞吉,兩國之間交好為上、制衡為中、争霸為下。”
玄烨沉默了好一陣子。
當下局面不是内憂外患,而是突發事件太多。
貫穿至今的三藩未平,北蒙古和東洋人又一塊趕上了這趟熱鬧,再有雄心壯志的帝王,也難以一碗水端平啊!
秋風起,體感涼,人心也涼。
交涉來,事紛繁,君策也難。
“納蘭,朕喜歡跟你聊政事。”
“皇上能給臣議政的特權,臣就願意把自己的見解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你比那些鐵帽子親王享受的特權要多得多,朕就差給你一塊免死鐵券了。”
“接下來,皇上打算怎麼做?”
“廢話!下诏‘直納’噶爾丹部族的女子為嫔妃,然後把該說的話、該表達的聖意,都在朝堂上當着衆臣工的面,跟東洋使者藤原貞吉曉谕清楚!”
“皇上有這樣的覺悟,想必太皇太後得知後,也十分欣慰。”
*
孝莊和蘇麻喇姑走近書房的時候,正好聽見玄烨和納蘭之間的這般對話——
“朕連續兩個月未去瞧過惠嫔,你有什麼話說?”
“皇上的家事是内宮之事,皇上自己拿主意就是,不該由側臣來置喙。”
“你就不向朕為惠嫔讨一點雨露嗎?”
“一個‘讨’字,傷了納蘭家的顔面和惠嫔的自尊,臣不想做那樣的人。”
“赫舍裡皇後已經沒事了,現在朕的後宮井井有條,一切和好。朕打算下個月就封惠嫔為惠妃,給你們納蘭家光耀門面。”
“謝皇上。”
納蘭終究還是把“惠嫔誕育皇長子有功,封妃本就應當”這句話吞回了肚子裡。當惠嫔的功勞變成“皇上施舍給納蘭家的恩典”時,納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皇上冷落惠嫔:
一來是惠嫔的勸谏惹了皇上生氣,皇上覺得自己丢了顔面;
二來是惠嫔不主動向皇上示好求憐,也不像之前的赫舍裡皇後那樣,常帶着小阿哥去見皇阿瑪、讨皇阿瑪歡心,以至于讓皇上覺得:自己在惠嫔心目當中根本不重要。
這些,納蘭揣摩的明明白白。
孝莊笑着走近,道:“我做主,惠嫔封妃的事情,下個月無論如何都要行禮制。”
“孫兒/臣納蘭性德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吉祥。”
“這書房啊,小有小的好。”孝莊坐到側面的一張椅子上,“你們君臣之間也能夠好好說話。不似養心殿,人少的時候就空落落的,濕氣和寒氣都重。所以皇上,秋冬之際,你要見納蘭,就選在書房裡面的好。”
“孫兒聽皇阿奶的。”玄烨轉向顧問行,“顧總管,回頭你叫梁九功來書房伺候。”
“奴才明白。”
“納蘭,你那篇《五色蝴蝶賦》寫的很是妥帖,我喜歡的很。”
“謝老祖宗。”
“你文字清麗,讀起來也叫人心情明亮。怎麼會有意趣觀蝶?”
納蘭回話:“在讀書編書、寫詞寫詩之餘,就是看水看花、對天對月,尋常于明府。蝴蝶願意來,臣心裡翩跹共感,自得歡悅。”
玄烨不留情面道:“你要是争氣一些,這會就在翰林院供職了,還會整日自歎賦閑孤獨嗎?”
納蘭覺得自己沒什麼話好辯駁。
皇上嘴上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一些緩解個人孤寂的方式,和一些從美好的物件、生物上獲得的美感與傷懷,世上沒幾個人能懂。
自稱很忙碌或是身邊從來沒有缺過朋友的人,誰能知曉那種——
自己付出過後,也希望那種“付出”有朝一日能夠回向自己的感覺?
自己微笑與人,隻盼着同樣被善待、被珍惜、被放在重要位置……就足夠。
走出書房的時候,納蘭心中惦記起了自家花園裡的地栽水仙花。
水仙花春季不争、夏季休眠、秋季蓄能、冬季綻放。
人生應類似,隻是自己……自己這一生,真的存在四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