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辭道:“公子的意思是:第一不可專寵皇後,以免皇上犯下太祖爺獨寵阿巴亥、太宗皇帝獨寵海蘭珠、先帝獨寵董鄂妃之錯。第二後宮不可頻繁借着承祜降生一事舉辦各種慶賀場子,皇上也不宜場場都去,否則前朝臣心難服。”
“好,朕知道你們的意思,會平分恩寵給六宮和理性對嫡長子。納蘭你說,當下朕應當做什麼?”
“臣以為,皇上應當裁減長城的守衛人數和暫緩修繕工期【注2】,以籠絡邊夷地域的人心,趁着文治大略前兩步行之有效的成果和氣勢,促成華夏一統。”
玄烨雙手按着桌面站了起來,然後向納蘭摔出一句話:“你是不怕死,可是朕還想坐住皇位呢!”
納蘭忠心道:“在臣看來,康熙皇帝的膽識和器量舉世無雙,隻要是正确的舉措,就不會怕丢掉自己的帝王頭銜。”
“這件事,以後再議!”
“是。那臣告退。”
*
“納蘭,你等等!”玄烨一聲叫住自己的陪臣,“回答朕,鄉試放榜之後,寂寞如你,你都在家裡做了什麼?”
“臣在學習寫骈文,寫了一篇《雨霁賦》。”
“把結尾那句話,一字不差地念給朕聽。”
“觀我生之消息,任天運以卷舒。知顯晦之維命,而又何所用其健羨與?”
“你是當着朕的面即興作的?還是真的寫過那篇《雨過天晴賦》?”
“啊?”納蘭對玄烨的新命名一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皇上不信的話,可以派人去臣家裡取賦。”
玄烨立刻吩咐了顧問行去辦事:“顧總管,你跟明珠回府,去把納蘭最近寫的東西都給朕取來。”
“奴才這就去。”應完,顧總管對明珠道,“明珠大人,走吧?”
明珠這才反應過來,對康熙皇帝恭敬地說了聲:“臣告退。”
同時,明珠也看了容若一眼,感激兒子用這招讓自己脫了身。
“皇上,你該給臣的筆墨留點餘地吧?”
納蘭說不清,這算不算是對玄烨的請求。
——照着自己的性子,不算;但是從某種不舍得的角度,卻算。
——因為自己有珍惜的羽毛,不想全部給了皇上。
“你有什麼稿子是見不得人的?”見納蘭不太樂意,玄烨反而高興了,“還有,你說話滔滔不絕的時候,給朕留過餘地嗎?”
納蘭急促道:“那不一樣。”
“有何不同?”玄烨樂呵呵地提前下了命令,“中秋節當日,你到宮裡來,朕要看你當面寫下一篇《明月賦》。”
納蘭似乎更不願意了,賭氣道:“皇上取的篇章名太俗氣了!臣寫不出來。”
“你——敢嫌棄朕?!”
“臣……不說了就是。”
“朕讓你無字可寫,無話可說?!”
納蘭和玄烨之間不太像君臣的對話,倒是把雲辭給看笑了。
公子賭氣的樣子可可愛愛。皇上故作姿态的樣子,分明是對公子親密無間、惺惺相惜。
“梁九功。”
“奴才在。”
“今夜朕要留納蘭和雲辭格格一起用膳,去準備素膳!”
“奴才領命。”
*
用膳過後,從皇宮裡出來,容若一路送雲辭回到了瓜爾佳府邸。
雲辭對此道了謝,樸爾普則是擺出了“認可賢婿”的模樣,對容若大加贊揚。
冷月伴繁星,層雲穿梭。
回家的路上,馬匹緩行。
容若想到了沈宛,她是個才女,或許知曉骈文的寫作要義。要是兩人能夠一起探讨的話,一定能夠相互領悟和相互成就吧?
“宛卿,骈文講究詞藻華麗和對仗工整,這點不難。也許因為我是滿人,寫骈文之時總覺得自己少了一種‘漢賦’的底蘊。情景交融的叙述為我所擅長,散韻結合專事鋪陳的手法為我貫通:落墨所寫,眼前是景,心中是情;長篇而成,字裡是真,行間是魂。”
“我的一縷魂遊蕩在瑰麗的、自我編造的意境中,不見一滴秋雨,卻能如臨其境,在天晴之後的廊軒底下獨坐觀望,自成《雨霁賦》。我說不上來通篇的好與壞,所以我才想把這篇骈文拿給宛卿你看。”
“啊對了,漢文裡面,帶‘雨字頭’的字都特别複雜,對我來說如此,不知道别人。可是宛卿你跟我說,應是帶‘魚字旁’的繁體古漢字才是最複雜的,你說:‘十個裡面,容若能念出五個來就很厲害了。’我當時在笑,現在回想起來,也在笑。”
來之不易。
容若用這四個字來定義現階段自己跟沈宛的感情。
隻是,兩人一起相處的時光太珍貴了,隻能瞞着明珠。
*
明府的浴室。
容若泡在溫水裡,卸下一身疲乏。
眼前的側窗邊,有容若喜歡的粉色垂瓣秋荷。
唯美香淡,賞心悅目;獨立曳姿,心悅神怡。
水中珠玉,無垢出塵;室内光輝,映映簾開。
“漢人們以焚香沐浴為禮,用來表示虔誠和鄭重。後日我要衆舉人一同去拜見兩位主考官:蔡啟僔和徐乾學。袖雲你說,在這之後,我要不要跟格爾芬一同去‘花鳥風月樓’吃飯暢聊?”
“公子要是手頭沒有打緊的事兒,跟索二公子一同梳梳心情和分分喜悅也無妨。”袖雲又想到,“ ‘花鳥風月樓’是張純修在坐鎮場子,改裝完畢之後公子還未去看過,想必有他在,雅興與飲食,公子皆能盡興。”
“我倒是怕阿瑪多心,見不得我跟格爾芬走在一起。”
“都一樣,父輩們的鬥争哪能不管束在兒子們身上的?”袖雲問,“兩位公子可以不計嫌,已經是佳話了。莫論其他。”
容若回到房間以後,秉燭看了大半夜的漢代的名賦。
原本學習寫骈文隻是自己的興趣,但是皇上要《明月賦》之後,就跟是“興趣”轉變成了“任務”,幸好能用“跟沈宛共讀”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袖雲,顧總管取走了我的哪些筆墨?”
“一些既成的文章和詩詞。”袖雲看着整齊的桌面,“另外的一些樣章和想法紙條,心情小詞等,袖雲替公子好好收着,不曾給過外人。”
“那就好。”容若安心地繼續看賦,“我也不是每首詞、每個字都願意給别人看的。”
袖雲瞧的出來,公子不打算就寝,就到小廚房去親自熬了蓮子花生闆栗粥,和包了幾隻精緻的翡翠素餃子出來,給公子做早膳。
容若最終是放下了手中的卷籍,左手支着腦袋小養了一會精神。
再看手側,納蘭香已是半燃盡,台上明燭已是半低矮。
唯有公子,碧玉似雕又過一宵,素心巧琢想法誰與該?
要問這通宵的“讀賦”有什麼所得,容若的結論是:
骈文可以怡情養性,不能為了應皇命而寫,變成“應制之賦”,就失去美感和意義了。
能夠在自己自由的文學活動中應用,能夠帶人走入绮麗的意境之中,能夠創造出一個獨特的世界來,能夠抒發出一份真摯的感悟來,骈文才能說得上是:有活力和有意義,值得被人傳頌和銘記。
此時的容若,還沒能知道:
日後自己的骈文作品《渌水亭宴集詩序》,不但抒性高揚、清麗流暢、深入人心,更是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和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二美并稱三。
是為:大清第一骈文、大清最美骈文。
【注1】指責内閣之舉,納蘭父子是有籌謀的。見第71章末尾。
【注2】納蘭初次提出這個想法,見第66章,當時他怕自己被明珠的政敵抨擊的連秋考都參加不了,就決定推遲到秋考後,再對康熙皇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