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堂之上。
索額圖見明珠父子同來,指着納蘭性德氣問:“你來幹什麼?”
納蘭清然應道:“我本就有資格來。”
索額圖大喊大叫起來:
“明珠,你如今是炫耀兒子炫耀到文武百官面前來了?照這麼下去,納蘭性德就不是天子的陪臣,而是當朝重臣了!眼觀幾位先帝爺的朝堂,幾時有過這樣的大膽事?”
“打康熙朝起,就有了。”
明珠應的波瀾不驚,卻讓周圍的大臣們都聽清了。
明珠複往前走了幾步,轉身對大臣們骨氣铮铮道:
“本官不管站在這裡的是索黨的人,明黨的人,又或是自成一派的人,你們都是康熙皇帝的臣子,都是大清朝的子民,誰還敢像索額圖那般:煽動廉吏于成龍來我明府搞事情,下場就跟接下來天子秉公處理的一樣!”
索額圖頓時是又驚又氣又牙癢癢,指着明珠大罵:
“明珠,你可算是說出心裡話了。你不滿的不是于成龍一人,而是這個大清朝的‘廉吏彈劾體制’吧?”
納蘭冷靜而清晰道:“這項制度從大清入關以來推行至今,本就該改了。”
“你是什麼東西?”李光地站在索黨那邊,“現在皇上改的制度還不夠多嗎?你過生日受了委屈,就敢登上朝堂來喊改制?你怕不是瘋魔了吧!”
“我是康熙皇帝的側臣。”納蘭亮節道,“最好的息事甯人的方法,是墨守成規——繼續守着大清的列祖列宗定下的規矩。但是這個國家不改革不行、皇上不推行新政不行!”
“你這東西沒資格說怎麼改!”李光地擺出讓納蘭住口的姿态,“台面上有台面上的框架和廉吏運作秩序,人情上有人情上的适寬條律和相應章程,客觀上有客觀上的事故之舉和心态之作。”
“李大人,你應改口叫我納蘭!李大人你那三條自欺欺君的話,隻會叫更多廉吏有機可乘、急功近利,大壞我大清的朝綱。”
聽到這裡,索額圖一下子跳了出來,大聲斥問:
“納蘭明珠、納蘭性德,好呀你們父子,是公然叫嚣黨争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嗎?打壓完廉吏,你們想幹什麼?要不要把禦史制度也廢了呀?”
“陳廷敬陳大人,平日裡你不是最能說話的嗎?”索額圖問,“今兒怎麼不說了?是不是要等皇上來了以後,當着皇上的面來分析利弊啊?你是打算得罪本官啊,還是得罪明珠父子啊?”
陳廷敬擦了把冷汗,“下官……實在是無話可說。”
索額圖警告道:“不論于成龍這次被貶谪到哪裡,仔細下回明珠父子就清算到你頭上!”
陳廷敬手足無措,隻得硬着頭皮道:“索大人,明珠大人,納蘭公子,下官今日什麼話都沒有、什麼話都不打算說。”
“皇上來了以後,你有什麼要說的想說的都照說。”明珠冷道,“不然朝廷的俸祿,是白養活你這個鐵面禦史了?”
哪邊都得罪不起,陳廷敬隻得折中道:“納蘭公子,你這一來,下官等真的是不好辦事啊!”
“知道我為什麼來朝堂嗎?要不是我自己願意,誰叫我來我也不來。”
納蘭清雅道:
“于成龍攪的是我的生日場子嗎?不是,他攪的是大清的官僚體制。諸位大人以為我不敢為自己要個說法、不敢為朝廷黨争要個說法,那就錯了。廉吏制度的存在,原本是為了廣開言論、讓人人廉潔奉公,如今卻變成了廉吏們打着‘法理’和‘懲惡’的旗号四處顯擺威風,這麼下去遲早人人自危,無心為社稷為江山獻策,遠勝黨争之痛。”
“于成龍敗壞的是我明府的顔面嗎?不是,他敗壞的是皇上存在于史冊上的顔面。不懲不改廉吏制度,是要保全誰?是要賣給誰人情?史官還是天下百姓的嘴?諸位大人以為我隻能把氣往自己肚子吞,以為我阿瑪礙于黨争的客觀事實不敢說話,那也錯了。”
“諸位大人的心思,是想着皇上對于成龍小懲大誡,這事就算完了,實際上,廉吏制度不改、就這麼不了了之才是最大的禍國殃民。以于成龍這一個特例的單懲,保住了衆多蠢蠢欲動而未動、不自量力而摩拳擦掌的言官、禦史、督查的人頭,是皆大歡喜嗎?諸位大人還知道什麼是國法嗎?還故意對廉吏之害視而不見,以為真的可以看一場明珠父子笑話?”
“着實是不敢啊!”陳廷敬代表身後的一群禦史勢力道,“但也正因是如此,我等禦史、言官、督查才後怕。”
“陳大人,你可别糊塗。”索額圖再次提醒,“一會兒皇上來了以後,你得發揮老本事進言,讓皇上認定了:于成龍罪無可恕、廉吏制度非改不可才行。”
索額圖拍了拍陳廷敬的肩膀,“本官和明珠大人,可都等着你這個有分量的鐵面禦史好好發揮呢。”
陳廷敬掃開了索額圖的手,同時也把眉頭皺的跟擰繩似的、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索額圖冷笑着走到納蘭面前:
“至于貴公子,怕是說了這麼一大通話也累了,該先一步回養心殿側閣去歇着了。”
“皇上接下來會幹什麼,貴公子心裡沒數嗎?若是有,又何必再多站着朝堂的位置?皇上可是忌諱自己的心思和行動被人看透的。”
“同祖宗規矩和聖上新政相比,納蘭性德露個臉算什麼?”納蘭風輕雲淡地問,“納蘭性德要是分不清該走還是該留,有資格步入朝堂嗎?索大人你覺得呢?”
“貴公子自便就是。”
說罷,索額圖一甩袖,沖文武百官一吼:
“你們都各歸各列站好了、站直了!萬歲爺要說什麼話,都好好豎起耳朵來聽……貴公子的臉和身姿,都好好琢磨着來看。”
朝堂的氛圍一下子緩解了下來。
許多提心吊膽的大臣們,就暗暗松了一口氣。
明珠在心裡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什麼叫做“聽玄烨的話,看容若的臉”?
索額圖這是損人呢?還是為了打破僵局而打破僵局?
*
玄烨坐上寶座之後,納蘭跟着文武百官一同進行了跪拜禮。
但是納蘭在擡頭的那一瞬間,竟然看見了玄烨戴在左手上的——
原本應該是當作生日賀禮送給自己的:十四瓣金剛菩提子手串。
不知道怎麼着就心慌了,納蘭想到:
皇上打算獨占了?還是會再送出手?到底自己還是對名貴的稀罕的,啊不,對皇上親手穿的菩提子沒有抵抗力的呀!
陳廷敬小聲問李光地:“李大人,納蘭公子這表情是在驚訝什麼呢?”
李光地謹慎道:“我要是知道,我就投靠明黨去了我。”
玄烨對衆臣子道:“短短兩天,朕收到了八十份奏折,裡面有指責納蘭父子的,也有指責于成龍的,朕還尋思着如何秉公處理的好,你們倒是吵起來了,先給了朕答案。”
被明索兩黨推到了懸崖邊上的陳廷敬站出來道:“臣鬥膽進言,于成龍雖罪不緻死但也需要嚴懲,廉吏制度雖推行多年但也需要改革。”
“如果陳大人也這樣認為的話,那朕就把自己的意思直說了:于成龍,貶任廣西羅城,沒有朕的旨意,永不得重返京師效力。廉吏制度,照着——”
玄烨本是想說“照着納蘭父子的意思來辦”,但是及時改了口:
“照着朕的想法,應該即時就改。”
“正所謂是君子不黨,明珠和索額圖是朕的左右臂膀,自然有唇槍舌劍和意見相左的時候,要是因此就分了楚河漢界,非要往黨争上面去說,那就是至朕于不懂機辨之地。朕的眼前,隻是分了明珠陣營和索額圖陣營,這兩派要想做到人人滿意,談何容易?”
“所以雙方陣營互争互鬥,勾心鬥角,使得于成龍因‘明珠舉薦靳輔為治水重臣’之事而一錯再錯,朕也不會大動幹戈要為哪一方撐腰,朕,一切以大清為重,按照最有利于大清的方向來辦。“
“皇上聖明。“陳廷敬拱手道。
玄烨看見納蘭點了一下頭,仿佛聽見他說:“皇上确實聖明。“
于是,少年天子道;“百官同心,才能成就帝王之德。本次以于成龍之事為鑒,衆臣工須謹記:見微知著是好,但是不能過甚,不要想着用一把小刀就能扳倒大象。敢為人先是好,但是不能急功近利,不要為了自己的成績和虛名而折損本不該折損之人,你們身後,是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和朕的天下!“
文武百官齊聲道:“臣等謹記皇上之言。”
“廉吏貪名而妄行,比無所作為更可惡!”
“衆臣工都引以為戒吧。”
玄烨說完,又問諸位大臣還有沒有别的事情要奏,結果并無人站出。
于是,玄烨就讓司禮大太監宣布了退朝。
*
殿後側閣内。
換了朝服,重新穿上一套舒适款的龍袍,玄烨問:“顧總管,納蘭往養心殿去了嗎?”
顧問行賠笑道:“回萬歲爺,納蘭公子沒去。”
玄烨生氣:“他不知道自己的差事,就是在朕需要他的地方侯着聽君命嗎?”
“萬歲爺,奴才可是勸過您的,别拿納蘭公子喜歡的東西出來顯擺,免得他心心念念又不敢說。幹脆,就回避您了。”
玄烨一揚腦袋:“朕就是要奪他所愛、又要炫耀他所愛,如何?”
顧問行嘴快道:“那個……隻要不是女子就好。”
“你說什麼?”玄烨冷眼一掃那總管大太監,“朕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嗎?”
“奴才失言。”
顧問行跟在玄烨身後,往養心殿方向走。
路上,顧總管問皇帝:“請萬歲爺的意思,如今這十四瓣的金剛菩提子手串您戴着,回頭奴才是将這生日賀禮送去明府呢?還是不送呢?”
“當然要送,不過不是你送,而是朕親自給。”
“是。”
“朕問你,納蘭把朕的龍佩還回來了嗎?”
顧總管輕打了自己一嘴巴,道:“奴才忘記回萬歲爺了,您的龍佩,今早納蘭公子已經交給奴才代為保管了。奴才這就拿回給萬歲爺。”
玄烨止步,叫顧總管給自己系上龍佩,又問他:“納蘭對龍佩動了什麼手腳沒有?”
“納蘭公子哪敢啊?”顧問行驚訝道,“這不是萬歲爺您的東西嗎?臣子要是亂動亂改,那就是對您的大不敬。”
“那就好,不然朕要罰他!”
“萬歲爺您說的哪兒的話?罰納蘭公子做什麼?”
“朕罰自己的陪臣還要給你說理由嗎?”
“奴才不敢。”
*
納蘭父子一起去慈甯宮見了孝莊太皇太後,自然是為了拿回素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