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終于從盛大的家宴之中抽身。
整個場子下來,除了吃佳肴和看戲之外,沒有任何值得提起之處。
顧問行在前邊領路道:“萬歲爺,照着規矩,您吃罷家宴之後,就要去養心殿準備‘歲末把筆’之事了。”
“你要是再敢跟朕提‘規矩’,朕明日就打發了你去敬事房做領事大太監,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
“萬歲爺,今兒是跨年的日子,奴才就算是不要腦袋了,也要把各個事項都向您交待明白了。一會兒您到了養心殿,就坐在主位上凝神細思‘歲末把筆’的内容,子時一到,您就提筆一氣呵成——”
“朕還把納蘭拟寫的把筆賀詞帶在身上呢!”玄烨詭秘一笑,“納蘭現在是不是在養心殿候着朕?”
“奴才聽徒弟說,明珠大人一家子往‘石鑄靈龜’那邊去了,應該是行‘向龜的嘴巴抛通寶’的吉祥事呢。”
“朕怎麼沒收到這項行事的安排?”
“這個……”顧問行苦笑,“不在天子的除夕行事範圍内。”
“去——”玄烨吩咐,“叫你的徒弟準備好通寶,朕也要去抛。”
“萬歲爺,這不合……”
顧問行剛要說出“規矩”二字,就輕打了自己一嘴巴,改口道:“奴才馬上去辦。”
*
那隻“石鑄靈龜”,體型龐大,坐鎮在一方池中。
雖是在夜間,但在無數宮燈和年燈的映照下,也能夠讓人看清那“靈龜”高揚的脖子和張開的嘴巴。
——吸财吐瑞,萬事順遂。
這八個字,是對來此處求個“好意頭”和“好心情”的人的盼頭的最佳概括。
玄烨漸漸走近,看見納蘭的身影時,他隔着一段距離止住了腳步,并叫跟随的宮女和太監都退下,隻留顧問行一人在身後跟着。
“朕隻覺得納蘭那副虔誠的身姿格外不同。”
“那是自然,納蘭公子不但是滿清第一大才子,更是滿清第一大美男子,格外注重儀态修養也是有的。”
贊完納蘭公子,顧問行不忘誇皇上:“但是在奴才看來,大清第一威儀之人,還是萬歲爺您!”
“今日一整日下來,納蘭在朕身側,那種不一樣的氣度,沒有與朕争輝。”
“您是皇上,他是側臣,側臣哪能跟皇上争輝?”
“罷了,朕……”
朕偶爾拿自己跟納蘭相比的時候,會覺得自卑。
咬死了口,都不能說出來;鎖進了心,都不能被發現……的自卑。
紛紛的落雪之中,玄烨靜靜地觀察:
納蘭雙手合十,微合着眼睛,心中似在訴說着什麼。
他的家人沒在身邊,應是在周圍小逛,偏偏就他一人站着,好似占了整個池區的風景。
芳菲靈氣,随風而來,正是他親手研制的名香一品,福包挂在腰間自華;
映月融冷,掠光而亮,正是他常随在身的白玉一璧,名佩共主清新自然。
衣袖翻折稍滑,露出手腕間的一串細菩提,樸素真摯勝風月無邊,爾雅公子自翩翩;一笑一溫,一念一嗔,一夢一實,一詞一願,不怪他美玉如雕,獨落中央。
玄烨想到了“純粹”二字。
這二字特别适合用在納蘭身上:像是公子的品格,與公子相交者無人不高贊;像是公子器量,與公子同行者無人不欽佩;像是公子的内心,與公子至交者無人不說冰清玉潔。
隻是,越是知道納蘭是個美好的存在,玄烨就越是想要當一個征服者和剖析者。
因為有期待,所以才會對納蘭不舍。
因為究細節,所以才會對納蘭看重。
因為帶情感,所以才會對納蘭執着。
*
玄烨悄悄來到納蘭身後,湊近他耳旁,用似君似友的口吻問了一句:“納蘭,你在許願?”
——跟朕預想的不一樣。
——面對朕的忽然出現,納蘭這家夥竟然毫不驚訝。
玄烨想吓納蘭一跳的心思落了空。
納蘭回頭,跟平常一樣,溫潤似玉、叫人無挑,笑問:“皇上想知道?”
玄烨搖頭。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哪有你這麼直白的?”
納蘭沿着池子的圍欄走了幾步,就跟是在老地方碰見了老朋友一樣,沒對玄烨稱臣。
“我以為,是皇上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去養心殿。”
“你什麼時候去都可以,不必請示任何人,包括朕。”
“養心殿外零落的菩提子,我也可以随心撿、不請示皇上嗎?”
玄烨笑了笑,這不算是得寸進尺。
倒,像是率性天然、想實現願望一般。
“你沒事撿菩提子幹什麼?”
“愛好。”
“你的愛好不是寫詞和在渌水亭跟朋友聯詩嗎?”
“收集、盤玩、珍藏菩提子,也算。”
“行,朕準你。”
“謝皇上。”
“朕這一聲同意,就這麼值得你高興?平時朕對你各種施恩和開恩,也不見你露出這種表情。”
納蘭不應玄烨,走回了“石鑄靈龜”的正對面,從身上拿出了準備投擲的通寶。
玄烨也從顧問行手中拿到了一串通寶,打算跟納蘭一較高低,看誰投中的通寶數量多。
這時候,明珠和覺羅氏才帶着揆叙揆方繞了池子一圈,回到原點。
一看見玄烨大駕至此,明珠趕緊帶着家人向天子行禮道:“臣明珠一家不知皇上到來,實在惶恐。皇上新年吉祥,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玄烨對明珠一家态度很好,“都起來吧!朕沒叫納蘭見君臣之禮,你們也不必太鄭重。”
“顧總管,把朕的大氅給納蘭披上。”
說着,玄烨解下了自己的禦寒衣物。
“皇上,這樣一來,我投擲通寶不方便。”
所以冷我也要忍着。納蘭直言道。
——容若不在天子面前稱“臣”,不立刻謝了天子隆恩。
——莫非是被凍糊塗了?在這個節骨眼上。
明珠大驚,又一下子跪下了,就跟是挽回愛子的“錯誤”似的,大聲道:“臣與容若,一同叩謝皇恩。”
“納蘭公子,”顧問行征詢答複,“咱們萬歲爺的恩典,你是這會兒就領了?還是讓奴才先暫時拿着?”
“有勞顧總管,容若跟皇上比賽過後再披。”
“容若!”明珠叫了一聲。
意思是:現在四周是沒有别的人,但是你記清楚了,跟皇上比賽可以,控制好局勢,别赢了皇上。
“請皇上先抛。”
納蘭和玄烨并排站在池子中央的“石鑄靈龜”上站台上。
明珠一家站在二人的側邊,顧問行一手拿着大氅、另一手拿着佛塵站在皇上右側後方。
“跟朕一同抛。”
“臣正有此意。”
“不許你說臣,此地的臣隻有明珠!”
覺羅氏半張着嘴看容若和明珠,一時失了言語,揆叙和揆方倒是快快樂樂地笑了。明珠就跟是一座石雕像似的,隻剩下眼睛在動,隻求容若千萬别真的把皇上赢了去。
兩枚通寶像兩道抛物線,承載着納蘭至真至深的合家平安之願和玄烨自傲自信的千古一帝野望,一起落入了“石鑄靈龜”的口中。
二人相視一笑。
“你就是為納蘭家在許願,從頭到現在都是如此,别以為朕不知道。”
“皇上是突然而發地為自己抱負求成,我也猜的出來。”
“你連朕的心思都敢猜測!不知道曆代皇帝都忌諱這個嗎?”
“這樣——”納蘭臉上帶着澄澈的笑容,“接下來我的心思,不管皇上是否猜對,我都當作皇上是對的。反之,皇上的心思不管是我猜的對或錯,都要大方承認。”
“别說朝綱,整個大清怕也就隻有你納蘭性德敢這麼跟朕說話!”
覺羅氏在明珠耳邊問:“咱們兒子在宮裡,是這麼跟皇上相處的嗎?妾身怎麼覺得一點都不像平日裡的容若啊?”
明珠不顧一身冷汗,隻應道:“夫人啊,現在有皇上嗎?有陪臣嗎?沒有!隻有玄烨跟納蘭容若。”
覺羅氏若有所思,“這……”
明珠小歎,“夫人你别看玄烨表現的像皇上,其實他現在真沒把自己當皇上。至于咱們兒子,我,我已經不知道該說容若什麼好了。”
*
接下來的三次投抛通寶,納蘭和玄烨都是雙抛雙中。
玄烨想知道:納蘭有沒有為自己許下願望,比如說自己這個皇帝可以不予餘力地成全他的願望。
納蘭想知道:皇上所許的願望,有沒有哪個不是臨時想出來的,而是認認真真考慮過的、想要腳踏實地去實現的。
“皇上,平局了。”
“繼續——”
“剩下六枚通寶,我要留着跟揆叙和揆方一起投。”納蘭招手叫弟弟們過來,“我答應了他倆,不能言而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