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甯宮内。
已是深夜将睡時分。
孝莊準備上榻歇息,卻聽見蘇麻喇姑來報:“老祖宗,皇上氣呼呼地往這邊來了,顧問行顧總管勸不住,正跟在皇上後頭一并走着呢。”
“我早知道皇上會來。”孝莊走出寝殿之外,“罷了,皇上要來就來吧。納蘭性德怎麼樣了?”
“納蘭公子不吵不鬧,安靜的很。按照老祖宗的吩咐送去的素食膳點,他都吃了,估計這會應該是歇下了。”
“歇下?”孝莊反問,“皇上的動靜這麼大,我都聽見了,何況是他那麼細膩敏感的人?”
玄烨神情繃的緊刹,用敷衍的态度請安道:“孫兒請皇阿奶吉祥。”
“皇上能讓我少操點心,我自然吉祥。”
言罷,孝莊給蘇麻喇姑遞了一個眼神,蘇麻喇姑就把殿内的人撤了下去,自己也退下了。
“我的好孫兒長大了,不但對前朝之事威風凜凜,而且對後宮之事也風雨大作,不把我大清的皇後視為皇後了。”
“索額圖在皇阿奶面前如何嚼納蘭的舌根孫兒不知道,但是皇阿奶不該拿朕責問皇後之事出來,覺得朕沒做對。”
“皇阿奶問你,因為納蘭之事而遷怒皇後,是第幾回了?”
“少則三五回了。”
“好。”孝莊嚴厲問,“陪臣跟大清國國母比,誰重要?”
玄烨毫不猶豫道:“當然是納蘭重要。”
“這叫什麼話?”
孝莊拍了一下榻上的扶手。
“你是皇上,除了自己别人都是你的奴才,領俸祿忠君主天經地義,你把納蘭放在非同一般的地位,本身就有失偏頗。皇祖母不想你在康熙朝開‘陪臣之用、重于朝臣之用’的先例,所以叫納蘭自己反省。”
“原來是皇阿奶的懿旨嗎?”
“赫舍裡皇後是大清國的國母,朝廷裡有多少大臣是赫舍裡一系出身、追随着索尼的威望為我大清效力的,皇上應該自己心裡有數。”
“索尼要是知道自己的兒子索額圖心術不正且大弄權術,必定死不瞑目。”
“皇上是因為器重納蘭性德而偏向明珠嗎?還是覺得自己親政以後,仰仗納蘭父子就能把江山治理妥帖?”
“明珠再如何深藏不露、納蘭性德再如何功成不居,那也是他們父子的生存之道,孫兒就是覺得納蘭父子勝過赫舍裡族系的那些人,錯了嗎?”
“用人之事,不是皇上覺得如何就能如何的。索額圖和明珠是兩大權臣、不是兩大重臣,你自己掂量掂量:就算是為了除了鳌拜,你把索額圖從吏部侍郎降為了一等侍衛,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他在朝中的地位動搖過嗎?”
“沒有。”
“包括之前你将索額圖鎖禁罰過、阿爾吉善流放蠻夷之地,那些忠心耿耿地追随赫舍裡一族的人,心思動搖過嗎?對皇上的忠誠度增加過嗎?”
“沒有。”
“這不就結了?索額圖的家勢擺在那裡,皇上你沒法輕易扳倒他不說,更是不能在這個時候扳倒他。”
“是。”
“再說明珠,他倒是沒有顯赫的家勢、而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來攬取高官厚祿的,可是登高位者身上自帶的劣根性他一樣有,隻是皇上還沒有看明白罷了。”
“難道皇阿奶的先見之明,就不是對明珠的偏見嗎?”
“偏見?試問将來:明珠權勢遮天,皇上一樣動不了他的時候,會采取什麼法子讓他畏君放權?迫殺納蘭性德給他的阿瑪看嗎?這樣的收場方式要是傳出宮去、要是變成了正史,皇上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索額圖的兒子犯下那些大罪朕都沒殺,又怎麼會殺沒有犯罪的明珠的兒子?”
“此一時彼一時,局勢從來都不是嘴上說說的東西。皇祖母見識了太多血腥風雨,之前十四爺多爾衮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皇太極親率衆臣出城迎接,實際上也是對多爾衮抱有殺機。功臣生死尚可憑君一面之斷,何況是犧牲一個側臣?”
“不瞞皇阿奶。”玄烨老實道,“孫兒如此威脅納蘭的時候,他的态度是自己死得其所。”
孝莊欣慰道:“他倒是活得比皇上明白。”
“所以皇阿奶應該還一個明白人自由。”
“關于漕運、河運、三藩、邊夷之事,孫兒早就拿出來訓斥過大臣【注1】,所以不能怪納蘭謀高蓋主。”
“皇上訓斥大臣,關鍵點是告訴他們自己想怎麼施展抱負。而納蘭寫出來的東西,事關我大清國國策,用的好自然是有利于大清長治久安,用的不好那就是動搖政治根基的導火索。所以皇祖母不能饒他。”
“這有區别嗎?孫兒有孫兒的行動的綱領,納蘭有納蘭的見解,共通的都是興利除弊,為了大清的江山好。”
“皇上,朝堂有朝堂的運作規律,議政有議政的規矩,如果離你離的近的臣子人人都這樣擅自給你留折子,那本身就已經是有谄君之嫌。”
“皇阿奶不相信孫兒的判斷力嗎?更何況納蘭的人品好的很,他寫出來的東西本就是有益于大清。”
“就是因為他寫出來的東西有益于大清,所以皇祖母才要給皇上提個醒:側臣可以跟皇上共些文章吟賞之事、可以聽君言為君分憂,但是不允許側臣信手拎出國策來、一聲不吭地放在皇上的桌案上,供皇上自己斟酌有無道理、是否可用。”
“那皇阿奶打算什麼時候放納蘭出去?”
“這不是皇上應該操心的事情。當下,皇上隻要做出‘沉迷于跟陪練的八旗子弟對打’之事就好,别的不用皇上急着去辦。”
“納蘭的生日要到了,皇阿奶這般鎖着他,豈不是讓明珠夫婦日夜擔心兒子?”
“怎麼?皇上還想為納蘭的生日興師動衆嗎?”孝莊冷問,“那些索黨之人和八旗親貴,能答應嗎?”
“朕又不是給納蘭加官晉爵,就是想給納蘭一些生日恩典,怎麼會招惹那些朝臣?”
“糊塗!”孝莊訓斥道,“你恩賞納蘭性德,跟給明珠加深權重有什麼分别?再說,大清國也沒有過皇上主動操辦側臣生日慶典的先例,皇上自己入夢去跟列祖列宗解釋去吧。”
“朕——”
“皇上不用再說了,跪安吧!”
*
顧問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玄烨從孝莊面前勸開了。
但是玄烨走出慈甯宮正殿之後,不是回乾清宮安寝,而是往側暖閣的方向的走。
顧問行摸了摸還挂在脖子上的腦袋,跪在玄烨面前道:“奴才求求萬歲爺了,當下萬歲爺見不得納蘭公子。”
玄烨氣道:“朕不是要見納蘭,而是要違背了皇阿奶的意思放了他!”
顧問行給玄烨磕了一個頭,那意思就是:萬歲爺可憐可憐奴才吧,奴才還想要自己的項上人頭呢!太皇太後怪罪下來,頭一個領罪的就是奴才。
“朕連放人的權力都沒有了嗎?還當什麼皇帝!”
“奴才……”顧問行一咬牙,“追随萬歲爺。”
随即,他就跟上了玄烨的腳步。
來到側暖閣門前。
玄烨沖着那些統衛一喝:“給朕讓開,朕要見納蘭。”
下一瞬間,暖閣内的燭燈就被依次熄滅了。
玄烨對着裡面喊:“納蘭,你變得比之前還冷靜了,獨處黑暗,你就是用這種态度來面對朕嗎?”
裡面沒有傳出一句回應。
一統衛道:“奴才等不能遵皇上的命令,恭請皇上離開。”
“住口!”顧問行對那統衛道,“萬歲爺是天子,天子的去留豈容你等決定?”
“明日朕叫了禹之鼎到書房畫像,叫他把朕、你、曹寅,還有他自己一并畫進同一幅畫裡,你要是不在,禹之鼎就是白來。”
“你可知道之前朕曾跟禹之鼎開玩笑道:‘禹畫師你真是個奇才,作畫不限于紙張的規格,小到能畫菩薩像在片甲之間,大到能畫大清江山于朕眼前,不是别的畫師有膽子比的。’ ”
聽到這裡,納蘭一下子明白玄烨再向自己暗示什麼了:
第一,明日畫像之事為借口,隻為引出話題。
第二,别的畫師之所以沒膽子跟禹之鼎比,是因為皇上書房後面的《天下地形圖》,正是禹之鼎所繪。
第三,如果納蘭性德給《天下地形圖》做戰略布置和寫國策折子有罪,那麼畫那幅圖的禹之鼎,也同罪。
“臣請皇上把格局打開,然後請回。”
“你說什麼?”
“臣說完了,皇上請回。”
玄烨被納蘭的回應激的一愣。
外面宮燈通明,閣内一片漆黑,他也看清納蘭在幹什麼,隻是覺得納蘭的那句話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應該是有什麼深意才對。
“萬歲爺。”顧問行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您今晚是打算在這裡陪納蘭公子過,還是回乾清宮?”
玄烨忽然從嘴裡發出一聲不長不短的笑,然後迅速轉怒對閣内道:“納蘭,看來朕不必管你了,你自生自滅吧!”
暖閣裡傳出了幾聲咳嗽聲,以及一句:“請皇上速回,不要擾了臣靜聽風雪聲的興緻。”
玄烨轉身就走。
左統衛問:“皇上和納蘭公子之間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他倆在互打啞謎呀?”
右統衛道:“他倆怎麼樣都好,至少咱們沒有失職,不然對太皇太後沒法交待。”
*
納蘭悄悄打開了軒窗的一條縫,看着皇上離開的背影。
即便是那麼一條細小的縫隙,也足以凍得他渾身如在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