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若的談笑聲裡、大局觀上、雙明眸下,他這個父親會時不時地揣測兒子的心思。那份執着,帶着堅韌不屈、帶着專注無骛,從未丢盔棄甲。
這回兒子主動說想下棋,可見兒子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如此,才能有精力,有氣力,有魄力地來一場父子之間的對弈呀!
這次下棋,并未屏退旁人,而是留了侍女在一旁煮茶和打理容若喜歡的玉蘭花插花。
之前放置在房中的玉蘭花折枝,雖然裝在瓶中用清涼的雪水泡着,但也挨不過日時經過,已經垂敗枯萎。
明珠本人對花草的枯榮敏感,見不得凋零的殘朵與殘葉。
相反容若,卻是能從消逝中感悟到另一種美感:他的書中,留有自制的楓葉書簽;他的琉璃瓶中,曾盛幹花。甚至,他的筆洗之上,也曾漂浮着幾片零落的芳菲香魂,借以為詞稿增添幾分雅趣。
見納蘭公子親自擺設好圍棋棋盤和拿出裝黑子與白子的罐子後,侍女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剛剛布置好的白玉龍耳瓶插花捧到棋案側。
明珠不滿意,嫌道:“不及公子,你在公子身邊多年,連仿着公子的品味來插花都不會嗎?”
侍女跪地道:“袖雲知錯,請老爺責罰。”
“阿瑪算了。”容若道,“袖雲對插花有自己的想法,布置出了自己的風格不是挺好嗎?何必叫她處處照着兒的喜好來做事?”
明珠妥協道:“好,這次就罷了。”
侍女感激道:“袖雲謝公子體諒,謝老爺不怪。”
“你細心煎茶。”容若溫笑着叮囑道,“這回的團茶帶苦味,不可配花生瓜子腰果松子之類的小點,要去廚房拿台灣巡撫進獻給阿瑪的鳳梨酥和太陽餅過來。”
“是。”
明珠稍稍欣慰,“你倒是記得公子愛喝團茶,會用心去烹茗。”
“袖雲記着,公子的興趣愛好和飲食就寝,一筆一物、一花一器,酸甜苦辣,晝夜午夕,袖雲都是牢牢記着的。得公子賜名,跟随公子,伺候公子是袖雲一輩子的福氣。”
“袖雲你去吧。記着:阿瑪是關心我,不是責備你。所以他才對你嚴厲了些。”
“老爺公子萬安。袖雲告退。”
*
容若從明珠的棋路當中看出,阿瑪的心裡話是:
“于公于私,這次都不能輕易把索額圖妥協了去。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應該在府上‘閉關’,暫時回避了對政事的發言權才好。如果出入皇宮頻繁,就容易被索黨之人得逞。”
容若落白子于明珠的黑子的“月升之巅”,與黑子成“影映”之勢。
他想回應明珠的是:
“對影成雙暗者輸。阿瑪是否想過:反過來利用索額圖的兒子,使得阿爾吉善做出一樁錯事來,以倒逼于索額圖大義滅親?如若可成,則可把‘借刀殺人’轉變成‘順水推舟’,由不得索額圖不處置他的兒子來給滿朝上下一個交代。”
明珠的黑子似一片綠葉掩月,落在白子的西南側,他借此暗問:
“索額圖害你,手法卑劣,因為一旦事成,就極有可能連着傷及皇上,所以阿瑪才一邊護着你、一邊擔慮着皇上而不敢輕易行動。如今你要設計反将索額圖一軍,叫他的兒子阿爾吉善付出代價,可有無硝煙之謀,将波及範圍控制到最小?”
白子撥開了掩月之葉,同時也占上風成了進攻之勢。
這一步棋,容若走得很穩當,是因為他心裡十分有數。
容若半低頭,用眼神道:
“還需委屈阿瑪的名聲。”
容若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放置在桌面上,然後用指關節往侍女袖雲的“插花作品”上面一敲,抖落了紛紛的梅瓣來。
明珠隻覺得這一幕美甚:無論容若,還是落花的過程。
他從容若的動作之讀懂了兒子的心思:
“人言:索三弄權,明珠愛錢。阿瑪可以派出心腹,讓心腹教唆阿爾吉善上奏明珠貪污腐敗,且僞造出一份藏有證據的贓款往來名冊來。到時候将贓款名冊調包成空白名冊,讓皇上無法給您論罪。接下來,兒有辦法讓阿瑪您反咬一口:索額圖之子阿爾吉善受賄。”
明珠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美玉”的意思,取紙筆寫下:
玉佩,值錢之物。(意為:叫人教唆阿爾吉善彈劾明珠貪贓枉法。)
袖雲,插花風格與公子不同。(意為:同一物可存二解,名冊可動兩副心思。)
落花,落花即結果。(意為:讓索額圖自食苦果。)
容若看過後,輕輕點頭。
然後把紙張放入燃着“納蘭香”的小香爐中焚毀。
“納蘭父子心意相通,不言而知彼此想法,如此就不怕洩密、不怕行為和部署被府内外暗潛的細作所知。”
“阿瑪知道該如何做了。這次你我父子合力,務必要達到索額圖‘作繭自縛、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目的。”
“是。”
父子之間無聲對話,皆在黑白棋子間。
雖又是一局未完之棋,但目的已經達到,便是最好的一弈。
“阿瑪,兒想到回廊外去曬太陽。”
容若臉上帶着一個澄澈的笑容,不知明珠許不許他。
“好。”明珠心情亦好,“想不想走遠一點?到家外頭去。阿瑪陪你。”
“想。謝阿瑪。”
容若對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機會,很是珍惜。
心中難抑高興。
*
父子倆才剛剛邁出家門,走出不到百米遠的距離,就聽見後面傳來了一句女子的聲音。
“貴公子留步,是我。”
容若聽出來了,是宛卿,但是沒有收步子。
可是身後的聲音卻漸近,是宛卿追了上來。
“你說過,你是大清第一陪臣。大清第一陪臣就是納蘭性德,就是公子你。”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你不想問我叫什麼名字嗎?請納蘭公子回頭看看我。”
不等明珠問話,容若就主動道:“回阿瑪,兒的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棋盤中,沒有别的雜念。”
“不必理會她,随她喊。”明珠不屑一顧,隻管往前走,“天底下念着‘納蘭容若’的名字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不差她這麼一個不要臉的。”
“納蘭公子,納蘭公子你回頭看一眼呀!”
可是,容若留給沈宛的,
始終都隻是一個背影,熟悉、溫潤、近在咫尺卻不可得的背影。
冷她隻為護她,略她隻因惜她。
容若轉移了明珠的注意力,岔開了話題道:
“阿瑪,您的藏書樓為什麼叫穴硯齋?穴硯穴硯,‘谑演’之意倒與抄書閱書反着來了。阿瑪您善長政史和理學,擔任皇上的講席,兒也想請太皇太後給個恩典,讓兒坐在皇上身邊一起聽。”
“你要是同在,皇上還能專心聽講嗎?”明珠瞧着目光期期的容若,“還不如阿瑪去請太皇太後給個恩典,讓你去給皇上當講席好了。”
容若笑道:“那兒可真坐實了索黨口中的‘欺君誤國、亂君煽策、君側當清’的罵名了。可不許阿瑪這樣拿兒子開玩笑。”
“那也不許容若你自謙屈才。回家後,阿瑪要小罰你寫兩幅字:山有穴為岫,雲歸硯開明。作為楹聯挂在樓閣的左右兩側,如何?”
“原來‘穴硯齋’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兒樂意。”
明府的大門口。
覺羅氏拉了拉惠兒的手,勸道:“惠兒,我們進去。”
惠兒心慌了,幾乎是喃喃自語:“她為什麼這般不自重?為什麼三番五次要見表兄?”
覺羅氏又叫了她一聲:“惠兒。”
惠兒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邊走邊道:
“表兄是為了她好才回避她,這麼明顯,她還看不出來嗎?表兄越是善待她,她就越是不知分寸、得寸進尺……她想要表兄怎麼樣?把她迎進明府、坐下說話嗎?”
就這麼想着,替自己不甘心,也替容若不值得,惠兒一轉身就要跑出去找沈宛理論。
“惠兒,你回來——”
覺羅氏的聲音,淹沒在了風聲中。
【注1】
(1)團茶苦:酒後可用團茶的苦味醒神,李清照趙明誠夫婦以此解酒。
(2)賭茗翻書:李清照趙明誠夫婦日常,同日後納蘭與盧氏夫人之間的“賭書消得潑茶香”意趣。
(3)雀綠補天:雀指孔雀石,綠指綠松石,補天指雙石顔色與天穹一緻。雙石既是李清照趙明誠夫婦的收藏,也是高富帥納蘭性德的收藏,(其實是和珅之前的“大清首富”納蘭明珠給兒子的生日禮贈)。
(4)納蘭香:納蘭性德調制的香方,今已失傳。香方見第13章。
(5)殿外菩提:養心殿外的一棵九蓮菩提樹,康熙為納蘭栽。後乾隆皇帝感慨:九十載韶華過矣,芳姿拈詠,攜無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