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請安之前,家丁就來給我回話說:‘公子單獨吩咐車夫,把黑漆雕花食盒提籃連着那姑娘要找的洋箋一并送到了她手上。’你不領皇上賞的大花惠蘭情有可原,但是那點心提盒是老祖宗賞的,你怎麼能随随便便給一個女子?”
“她沒有嘗過,兒把皇家點心讓給她吃,隻想她歡喜、隻想她心裡還念着一個人,而不是記着明府的傲睨與狂慢……哪裡錯了?”
“你——”明珠歎了一口氣。
他背着雙手走到容若面前,語重心長道:”她要是拿着點心提盒四處炫耀,那就是叫天下人看你的笑話。”
“兒知道,她不會。”
“我明珠的兒子,什麼時候染過塵?”
“阿瑪你為什麼說她是塵?”
“為什麼?”明珠反問,“因為你是一塊無暇的美玉。穿繩、配對、存匣,都不是由你自己說了算。”
美玉。容若淡笑起來。
覺羅氏一邊看着明珠的冷臉,一邊看着容若的溫顔,慌措問:“兒子,你怎麼了?”
“兒笑自己跟皇上一樣,不得自由。”
明珠本想再訓一句:“這個時候你還敢提皇上,就不怕——”
下一瞬間,毫無預兆地,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昏死在了覺羅氏懷中。
*
午膳時分。坤甯宮。
總管大太監顧問行小心翼翼地伺候萬歲爺和赫舍裡皇後吃飯,剛剛蘇嬷嬷來過,說的都是些希望帝後好好相處的話。
那些話,聽起來像是孝莊太後的意思,但是轉念一想,又似乎是納蘭公子的和衷之請。
不然萬歲爺也不會當着赫舍裡皇後的面,甩出這麼一句話來:
“納蘭要是在側暖閣跪一宿跪出點什麼事來,朕先處置了你這個皇後!”
顧問行隻見——
當時赫舍裡皇後十分驚訝。
“皇上為什麼沖臣妾發這麼大火?納蘭公子被老祖宗罰跪,臣妾沒有去求老祖宗開恩是臣妾的不是。但是蘇嬷嬷來之前,臣妾真的不知道此事。”
玄烨把瓷勺子往碗裡一擱,沒好氣道:
“你的瑪法索尼是大清國的功臣,叔父索額圖是朕朝堂上的權臣,所以皇阿奶讓朕娶了你!你不是天天去慈甯宮給皇阿奶請早安嗎?怎麼會不知道納蘭在側暖閣罰跪?還是說你心裡跟你的叔父一樣樂呵,覺得納蘭是自作自受?”
赫舍裡皇後從凳子上起身,向玄烨求諒道:
“臣妾一直在深宮之中,沒有私下跟叔父接觸過,不知道朝堂之事,也不知道老祖宗為什麼要這般對納蘭公子。臣妾不是找借口為自己開脫,請皇上不要錯怪臣妾。”
玄烨沒應赫舍裡皇後,而是對顧問行命令道:“你即刻給朕出宮去探望納蘭,納蘭要是有個好歹,朕就廢後,看看索額圖還敢不敢容不下他!”
好在是顧總管不糊塗,他跪地道:“萬歲爺,奴才要是領了這份差事,怕是腦袋就要被太皇太後摘了。還請萬歲爺開恩呐!”
“一個個跟朕過不去。”玄烨反手一敲桌子,“朕自己出宮去看納蘭。”
顧總管擋在皇帝前面,拼命阻攔道:“萬歲爺,您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明府,那就是害了納蘭公子啊!奴才說什麼也不能讓您出宮去。”
“皇上,您有氣就撒在臣妾身上吧!”赫舍裡皇後明理道,“叔父索額圖的錯,也請您先責罰在臣妾身上吧!求您不要再鬧出什麼風波來了。”
玄烨轉向赫舍裡皇後,冷笑着問:“你是讓朕面對你,好好坐下來跟你一起用午膳嗎?”
赫舍裡皇後誠懇道:“皇上,你我是天下夫妻的表率。夫妻不睦,您如何能夠在前朝專心政事?中宮無寵,臣妾如何統率六宮?還請皇上相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皇上的心志和抱負,總會有實現的一天。”
“朕等不及了!”玄烨一甩手,“朕當了整整八年的傀儡皇帝,好不容易身邊有了忠臣,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該幹什麼,好不容易鼓起了全副勇氣跟那些守舊的、蠻橫的、功高的大臣叫闆,憑什麼還要忍?”
“臣妾不是叫皇上忍,而是為皇上高興。”
“高興?喜從何來?”
“皇上身邊有賢臣,身後有皇祖母,隻是缺乏一個合适的時機,等到時機成熟,必定是酣暢淋漓,大展身手,開前人之所能。”
赫舍裡皇後深深看着玄烨,“臣妾,要做一個端淑賢明的皇後,與皇上一起面對前路上的一切風雨、一切坎坷,一同迎接大清的開平盛世。”
玄烨被嫡妻的冷靜和包容所震撼。
自己威脅她說要廢後的時候,她沒有哭鬧;
自己揚言要離她而去的時候,她沒有埋怨;
自己怒索額圖的時候,她沒有為叔父說話;
自己孤注一擲的時候,她選擇了并肩同行。
——赫舍裡就是這樣的女子,年紀輕輕嫁給了朕,憑借大方的性格和公正的判斷坐鎮後宮。
——多少次,多少天,朕沒有好好看她、沒有好好對她說話、沒有完整地陪她吃完過一頓飯?想來朕何嘗不是一個自私又偏執的人呢?
“皇上,臣妾嫁給您之後就是您的女人,無關叔父無關太皇太後。希望皇上您,也将臣妾視為皇後,夫妻一起承擔起前朝與後宮的責任。”
“臣妾與皇上是同心同體的,都希望通過各自的努力來讓大清江山繁榮昌盛。臣妾下定了決心陪伴皇上,就決不食言,隻願皇上不要回頭、永遠向前看,看大好山河的新氣象、看天下蒼生的真需求。臣妾一直在皇上身邊。”
玄烨不發一語。
他覺得心裡有愧,默默注視着一桌子菜。
“顧總管,給皇上盛飯。”
“是皇後娘娘。”
顧問行馬上就頓悟赫舍裡的意思,她是主動給皇上台階下。
再看玄烨,他也終于放下了對赫舍裡的一切遷怒和責備,準備“一飯解恩仇”了。
“皇上,皇後娘娘,奴才這就先出外頭去伺候着了。”顧問行帶着賀喜帝後和好的神情,“兩位慢用呐。”
“行了,你出去吧。”玄烨揚了揚手,“朕跟皇後一起,好好用膳。今晚,朕也來皇後這裡安置。”
*
容若昏睡兩日未醒。
明珠叫了信得過的郎中來看,郎中給出的回複是:“公子頑疾,需要調理,不可過勞,不可積郁。”
“老爺,妾身說過:你我改變不了容若的性情時,隻能選擇保護他。您倒好,動不動就拿出家法來要往他身上抽鞭子,要不是妾身攔着,您這一鞭子下去,還不要了容若的半條命?稱了索黨之人的心意了。”
“夫人,我當時不是氣糊塗了嗎?”明珠後悔道,“哪知道這孩子……老祖宗象征性地罰他跪,他就真的跪了一宿。”
“那是因為咱們兒子心裡裝着皇上和大清。”覺羅氏坐在容若床側,“是個有情有義、有智謀懂部署、為了心志甘願犧牲自己的人。”
“我收到信兒,說是皇上想出來看容若,好在是被顧總管和赫舍裡皇後勸住了。不然朝中權貴會怎麼想?我明珠就算是有十張嘴也解釋不清楚啊!”
“老爺,你說咱們兒子跟皇上之間,是君臣良緣?還是君臣惡緣?”
“皇上的性格令人捉摸不定,一會視容若為知己,一會想方設法地刁難他,這叫什麼?伴君如伴虎。”
郎中終于寫好了藥方,把藥方拿給了明珠夫婦過目。
明珠看完,小聲問:“老先生,你這最後一句‘天心不可問,清淚泣黃昏’是何意啊?”
郎中神色惶恐:“不可說啊,明珠大人。”
“有何不可說?”
“納蘭公子的頑疾,一生伴随,所得所終,都是天意啊!”
“天意?請老先生把話說清楚。”
“天機不可露,凡事皆因果。染盡風霜,血透文章。老朽隻能言盡于此了。”
明珠心中一驚,手中的那張藥方掉在了地面上。
忽然,他耳邊傳來了一句聲音,是容若在叫:“阿瑪。”
清清然如醒,昏昏然似寐,他趕緊叫夫人送郎中出去,來到了兒子床邊。
他握着兒子的手,彎着腰在兒子耳邊道:
“容若,阿瑪在。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阿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