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說:‘萬千風情和筆下詞境,納蘭公子所愛,都是我所不能給。’ ”
“禹兄,嫁娶之事,本就講究投緣。既然官氏通透,你對她又有好感,那你就在日後娶了她,好好待她。”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禹之鼎向容若一點頭,“即便是以後她阿瑪要讓她嫁給你,我也會站出來誓死反對。”
容若執茶道:“禹兄真性情,容若以這杯茶相敬。”
禹之鼎同樣執茶對飲,道:
“你說的無錯,感情之事,合則來、不合則去。”
“容若,我亦是盼着:等你到了娶妻的年紀,千萬不可順聽父母之命,娶了非真愛之人,勉強了自己。”
*
瓜爾佳府邸。
積雪覆蓋了庭院,樸爾普正坐在屋内烤火。
女兒雲辭一日未歸,急的夫人不思飯食,他這個一家之主自然也是不爽快。
見一個手下慌慌張張進來,欲言又止,樸爾普冷道:“如今我還有什麼話是聽不得的?隻管挑了最要緊的來說!”
手下硬着頭皮回話道:“雲辭格格穿着西洋服飾,跑去如意館找畫師禹之鼎畫像。”
樸爾普向來不喜歡漢人,氣得差點一腳踢翻火盆。
“老爺息怒啊!”站在一旁的管家勸道。
“雲辭格格那般打扮雖是離譜了些,八大貴族的格格裡面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的,但是這才叫做個性,沒準……納蘭公子一看畫像,就喜歡上了呢?”
平了平心情,樸爾普問:“如今那幅畫在何處?”
手下道:“被雲辭格格像是珍寶一般地帶回府上了。”
樸爾普“哼”了一聲,連着訓斥女兒和畫師道:“雲辭倒是記得回來,禹之鼎倒是沒有将畫私藏私品。”
手下壯着膽子道:“恕屬下直言,難保禹畫師不會記得雲辭格格美貌,而悄悄再畫再品啊!”
“簡直荒唐。”樸爾普一拍桌子,“這事要是傳出去,我瓜爾佳氏一族的臉面,算是被雲辭給丢盡了!”
“老爺!”管家小心翼翼提醒道,“格格不懂事、被西洋服飾和西洋玩意兒迷了心竅也就罷了,關鍵是禹畫師自己也不知道檢點、對請畫之人來者不拒,可要叫人去教訓教訓他?”
“你敢叫人動他?你怕不是活膩了吧!”樸爾普對管家一瞪,“禹之鼎如今是皇上的禦用畫師,說白了就是皇上的人,誰都動不得他。”
“屬下愚鈍,請了老爺的意思:要是禹之鼎不是個出身普通的漢人,而是個家勢跟瓜爾佳氏一族不相上下的滿人,得了雲辭格格好感,您可以願意讓他入府為婿?”
樸爾普當機立斷地一搖頭,道:
“兒女婚姻,從來都是一場政治交易。包括皇帝和赫舍裡皇後之間,也是如此。所以,不管禹之鼎是誰、出身如何,我都不會讓雲辭嫁給他。”
“我心中認可的賢婿——”樸爾普強調道,“從頭到尾,都隻有明珠的公子納蘭容若一人。”
*
明府。
明珠走進容若的房間,不等容若問安,就直接将一盆冷水澆在了桌面的水仙花盆中,直到水滿流淌一桌,也未見停止。
見一向惜花的兒子沒有制止,明珠有意道:“水滿則溢,人驕則敗。”
容若應了一聲:“是。”
然後引阿瑪到窗邊的雙人榻坐下。
他拿出了自己收集的葉尖雪水和搜集來的上好茶葉,與阿瑪一同圍爐煮茶。
明珠道:“你打着心底裡明白,阿瑪方才的澆花舉動,指的是鳌拜之事。所以你曉得用煮茶來回應,你的意思是:‘煮茶者,擇善而為;飲茶者,冷暖自知。應對當下時局,莫不如先靜觀其變,再伺機而動。’阿瑪清楚的很。”
容若遞上一杯香茗:“兒的心思,從來都瞞不過阿瑪。”
“太皇太後給了我一個任務,叫我從八旗子弟之中挑選出強壯有力的年輕之輩,陪伴皇上練武。你說這這份差事我是接、還是不接好?她給了我三日的考慮時間。”
“外養能人,内養勇士,内外合力,必擒鳌拜。兒覺得是好事,阿瑪該接。”
“你可知道,太皇太後為什麼願意把這件差事交給我去辦?”
“兒知道:納蘭家的先輩曾在睿親王多爾衮手下做事,但并未作惡,隻是因為在先帝清算多爾衮的舊賬之時受到牽連,才遭遇并算。如今阿瑪恢複爵位,奉旨入宮,臣列君前,少不得太皇太後的暗助,所以阿瑪在斟酌:是不是到了向太皇太後報恩之時。”
“那你說,阿瑪該不該為扳倒鳌拜之事出力?”
“阿瑪不必顧及兒的安危,兒會自作周全。”
“你都明白?”
“是。”
容若雙手握着茶杯道:
“太皇太後讓阿瑪挑選精幹的八旗子弟,是為了相助皇帝出其不意地智擒鳌拜。而鳌拜一除,四大輔政大臣當中:索尼已死,蘇克薩哈被殺,活着的遏必隆也一定會被革職查辦。到時候,阿瑪的政敵索額圖必然上位。”
“索額圖若任内大臣,照着他的性情,絕對不放過在他手下、歸他所管的君側陪臣:明珠之子納蘭容若。所以阿瑪為難:難在是否應當打破當前局面,難在是否應當讓兒子活的自在一些。”
“唉!”明珠一歎,“容若你就是太過聰慧,慧極必傷啊!”
“索額圖是皇上嫡妻赫舍裡皇後的親伯父,所以他必定是站在皇上那一邊,要幫着皇上除掉鳌拜的。所以阿瑪您不能不向皇上表态,既然太皇太後給了阿瑪您一個立功的機會,就要抱着‘隻求功成、不可敗走’的心态來面對才是。”
“你為什麼不多顧着一些你自己?”明珠心疼地看着兒子,“阿瑪跟索額圖相争相鬥,沒準是一輩子的事情。阿瑪不想你受到索額圖的欺壓啊!”
“請阿瑪放心。兒相信皇上、相信阿瑪、也相信上天,即便索額圖有意針對于兒,兒也定會機智化解,不給任何人添擾。”
明珠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千言萬語,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
窗外,落雪紛紛,如鹽似絮。
房中,茶香沁鼻,宜人心境。
想到兒子素來畏寒,明珠就吩咐了下人:
“去給公子拿一件錦緞披風過來。”
等到下人取了錦緞披風回來,明珠親自為兒子添了衣。
“阿瑪聽說,你平日寫詞之時,常握着裝滿了熱茶的杯子來溫暖雙手。”
“是。兒怕銅手爐燙壞箋紙、染塵衣袖,故而不用。”
明珠笑道:“不懂你的性情之人,就會說你挑剔不知福,天底下多少窮苦百姓,想用銅手爐還用不上。”
容若溫聲道:“茶情跟暖炭,瓷杯跟銅爐,素香心跟煙火味,玲珑意跟成型器,總歸是不同的。”
明珠指向未收拾的桌面,道:
“你曾為這盆水仙花寫詞,如今阿瑪覺得它們已經不适合再陪伴你了,叫人把水仙撤去、換了寒梅盆栽來養如何?”
聰慧如容若,一下子明白了明珠的意思:
水仙花花開易謝,不如梅花生命力頑強。人生苦短,韶華易逝,花草相伴無益,還不如擱着四季不移的栽種之木耐看。
于是,他應道:“好,兒聽從阿瑪的話。”
明珠離開之時,叫容若不必起身相送。
同時,明珠想到:
今日自己在容若面前提及太皇太後,容若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知道納蘭家跟太皇太後的舊好——攝政王多爾衮脫離不了關系,沒準會往更深處去想也未可知。
這麼說來,自己娶了多爾衮的兄長阿濟格之女為妻,容若該叫:
阿濟格一聲“外公”,多爾衮一聲“祖王父”才對。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啊!
明珠在心中感慨。
明珠折返,慈愛地提醒了容若一句話:
“兒啊,記着:千萬不要去探尋多爾衮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