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一路上,“魏王納妾”這四個字時不時灌入沈逆的耳中。
沈逆微提嘴角。
聲勢浩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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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化坊,靖安侯府。
意識漸漸回攏時,邊燼嗅到了熟悉的禅茶香。
雙極樓以前時常彌漫着這道淺香。
嗅覺的記憶相較于其他感官總是更出色,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師門。
艱難地睜開眼,卻是一處陌生卧房。
素色帷帳被挂在床角,四下空空蕩蕩,隻有床前雕花長案後坐着一位女郎。
那女郎微垂着眉眼,手裡握着一卷文書,燈光淡淡,映出半張臉。
邊燼想起了師妹。
這女郎即便不言不語,眉眼之中的風情也難以忽略。
與記憶中師妹清泠泠的樣子又不太相似。
沈逆擡眸時,發現邊燼不知何時醒了,正一言不發地凝望自己。
指腹壓在文書邊緣,文書慢慢變暗,沈逆從案幾後起身,戴上手套,握着一個連着吸管的容器過來。
待她走近,眉眼看得更清楚了。
邊燼安靜收回目光。
是師妹無誤。
不是夢,她真的被沈逆從大理寺獄中接了出來。
“喝點。”
沈逆的聲音倒是沒太大的變化。
兩人分别時,沈逆還是二八年華,五官尚留着稚氣,嗓音已變,當時略有點變聲期餘留下來的沙啞。
而今,聲音中的沙啞感已經完全不見,清越中藏着風韻。
沈逆要喂她,邊燼不習慣被伺候,更不習慣遞來的吃食,想坐起來。
被沈逆用眼神制了回去。
吸管壓到邊燼嘴邊,沈逆道:“營養液,有甜味。喝完你才動得了。”
邊燼凝視那吸管片刻,想要擡手去接,發現手臂沒有任何力氣。
沈逆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見她吃癟,眼中掠過一絲不願隐藏的笑意。
邊燼有些惱,但若不喝,恐怕更沒有行動的力氣。
隻能就着沈逆的手,含住。
沈逆目光落在邊燼的唇上。
因嚴重的潔癖,能入邊燼口的東西很少,需一再清潔,或是她非常熟悉之人給予的。
否則會讓她焦慮。
營養液入口,邊燼灰撲撲的眸色漸漸被點亮。
的确有點甜,還有桂花香。
營養液讓處于半沉睡中的幹澀沉重的義體緩緩醒轉,重新有了些氣力。
但往裡吸的動作依舊很艱難。
這對普通人而言再簡單不過的日常行為,都讓邊燼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晶亮。
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依舊處于非常虛弱的狀态。
在大理寺獄中被嚴刑拷問的記憶,瞬間湧入大腦。
她受了酷刑,污穢不堪。
而此刻,從能看到的身體局部判斷,軀體已經被洗淨幹淨,傷口也處理過,還穿着陌生的睡袍。
心中難免有個想法。
沈逆耐心地等她喝完營養液,欣賞她沉思之顔,才慢悠悠道:
“是萬姑姑幫你淨身、換衣。你還記得萬姑姑吧,她如今是這兒的管家。”
邊燼在想的的确是這件事。
邊燼擡頭看她,見她漂亮的眼睛微彎,盈盈欲笑。
可再認真瞧,笑容卻很快不見蹤影,冷漠疏遠的氣質半點不藏。
邊燼明白,沈逆長大了,小時候面容冷酷,現在倒是無事也帶着三分笑。
隻是那笑意朦朦胧胧,不皦不昧,像障眼法。
兩人六年未見,熟稔已散,龃龉還在。
一時間屋内陷入沉寂。
沈逆遊刃有餘地再度開口:“我看過大理寺獄的供詞,你說你完全不記得近三年在燕落發生的事。”
邊燼看着不遠處桌面上禅茶香薰爐子。
“是。”
“你的玉璧被人以最殘暴的方式損壞,已不可逆。從内髒到骨骼、肌膚,無論是原體還是義體,全都被惡意毀傷。何人害你,也不記得了?”
邊燼擁有極其罕見的雙S級戰鬥天賦,卻讓自己落入這般田地,還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
沈逆這句诘問控制了,但還是能聽出一些火氣。
質問落入邊燼耳朵裡,讓她想到大理寺拷問她的獄吏。
肌膚骨肉還未愈合的傷痛,紛紛擠入她的神經。
仿佛回到了大理寺獄中。
過往那些懼怕她,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獄吏小卒,在黑暗的深獄中盡情享受踐踏她的樂趣。
邊燼眼尾蕩起寒意,直視沈逆。
“李渃元倒是換了個手段,讓你以情下芳餌。既然已經檢查過了,有在我身體裡找到你想要的嗎?”
這番話坦蕩中帶着威壓,若是換做别人,恐怕已經被她的氣魄震懾。
沈逆則不然。
不退反進。
“原來你覺得我在為天子辦事。”沈逆的氣息蓦地靠近。
潔癖之人恐怕沒有喜歡與人親近的。
以往除了獨處時,邊燼都會戴着隔絕他人氣息的口罩。
此刻,沈逆身上沾着禅茶的清香,還有一種陌生的花香,本是好聞的。
但半生不熟的關系帶來的刺激,讓邊燼潔癖驟然發作,呼吸本能地加快。
若是從前,她自然能從容對抗,頂多隻是不喜,盡量遠離罷了。
如今重傷未愈,抵抗旁人氣息的能力也降至谷底,微微的暈眩感籠罩着意識,讓她情不自禁咬住下唇,不願發出示弱的吟咽。
沈逆:“你覺得,如果我不找個騙得過李渃元的借口,能将你從大理寺獄中撈出來嗎?要是我強行破解你的記憶模塊,有九成九的把握成功,不過是動點粗而已,不難,但你會死。”
兩雙眼睛中灼熱的目光,在極近的距離下碰撞。
沈逆清晰地看見,邊燼眸中緊繃的敵意在聽完她所言後,慢慢變軟的全過程。
沈逆都沒發現,自己什麼時候握住了邊燼的手臂。
曾經将她捆綁,讓她跪在雪地裡狠心抽打的女人,此刻居然完全無法掙脫她。
沉默中,沈逆将她放開。
邊燼白皙的腕間留下清晰的指痕。
不知她的體質也被改變了,還是以前就是如此,容易留下痕迹。
沈逆戴着手套。
很少人會在自己的居所還戴手套。
邊燼意識到,沈逆這是為她而戴。
沈逆還記得她有潔癖的事。
言下之意,也是信她不曾做過賣國求榮之事。
邊燼聲音緩淡,“抱歉。”
沈逆溫潤的笑意再次浮上明豔的臉龐,仿佛剛才的針鋒相對完全沒發生過。
“當年若不是師姐将我撿回雙極樓,我早已凍死。以前還怕沒機會報恩呢,現在正好是報答的時候。這些日子師姐就在此處安心養傷吧。”
邊燼還想說什麼,見沈逆轉身欲走,便将話壓了回去。
“而且。”
沈逆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道,
“師姐對我并無感情,我又如何能以情下芳餌?”
沒去看邊燼的反應,沈逆彬彬有禮地關上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