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上書房。
下學後,學生們都離開了學堂。
喻秋收拾書本的時候,聽見有人喊他。
“喻先生。”
喻秋擡起頭,見來人是昨日在宮裡見過的綠衣女子。
“孫夫人。”喻秋回道。
他已經知道這位綠衣女子名叫于芷瑩,相公是翰林院學士孫晉能,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
孫晉能原也是上書房的老師,但從去年起就一直身體不好,一直卧病在家。
“我家小謙那日回家與我說,先生專門找禦膳房給他做了煎餅,臣婦實在不知如何感謝先生。”
喻秋連忙道:“孫夫人客氣了。”
于芷瑩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相公如今身患不治之症,大夫說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所以謙兒才會在學堂受人欺辱。”
昨日在學堂被欺負的小胖子就是于芷瑩之子。
喻秋見到于芷瑩眼中還含着淚花,心道應當是兒子已經受了焦睿澤許久的欺負。
喻秋叫根寶将人送走。
上書房外的回廊上,此刻焦志衡正緩緩走來。
而于芷瑩似乎因為還在擦眼淚,回廊拐角多,并沒注意前方來人,竟直接撞進了男人懷裡。
根寶也不知來人是誰,先跪地行了禮。
焦志衡也吃了一驚,忙扶住懷裡女人肩頭,待人站正後,看清是于芷瑩,開口道:“芷瑩妹妹。”
于芷瑩見是焦志衡,淚眼婆娑道:“焦大哥,你怎麼來了?”
根寶偷偷擡起頭,隻見這男人穿着文臣青袍,氣宇軒昂,隻是眉頭夾得很緊,周身都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而且盡管看着年近四十,但依舊是儀表堂堂。
根寶見這兩人竟然互相認識,也不想在旁邊礙眼,跪在地上退了幾步,退出二人視線,便跑回去找喻秋去了。
喻秋聽見根寶的描述,忽然想起他爹曾經也在如今的京府府尹于仲芳手下任過職,想必兩人是那時候有的交情。
根寶問:“喻公子,還……還送夫人嗎?”
喻秋眼底浮現一絲微妙的譏諷:“不必了。”
想必他那位好爹爹,正想另覓嶽父。
他已經得知陸淑婉那日回家後,便被焦睿澤趕回了娘家。但陸淑婉娘家人還要同皇家做生意,聽說她竟敢在宮裡放肆,直接關了她禁閉。
大約過了一炷香功夫,根寶又進來通報:“喻公子,那位大人,正往咱們這兒來呢。”
喻秋目光這時終于有了波動。
他收拾東西就要往外走:“不見。”
可是走到一半,他又刹住了腳步,差點叫根寶撞到。
根寶問:“怎麼了喻公子?”
根寶見到喻秋臉上難得顯出為難之色。
喻秋躲避,是因為他不想見焦志衡。
但沒走出幾步,喻秋忽又轉身,一步步走回了學堂。
這幾步把根寶倒弄糊塗了。
但也就是這幾步,叫喻秋下定了決心。既然已決定複仇,那麼就不由得他在任何情況下逃避。
不久,焦志衡出現在了學堂門口。
喻秋正坐在學生座位上批閱着功課。
許多年前,喻秋第一次進這間學堂,便是被焦志衡牽着手帶來的。
當初喻矜矜給焦志衡生下這個兒子的時候,焦志衡也是開心過的。
可是後來喻正昭要置他于死地,他就注定了要與所有姓喻的勢不兩立。
而且無人知曉,當初欽天監呈給先帝的那份有關楚雲空命克六親的密報,參照的其實是喻秋。
先帝楚奂朝晚年沉迷修仙問道,焦志衡也正是利用這一點,叫欽天監在朝庭威望日盛。
為了取悅楚奂朝,進一步鞏固權力,焦志衡才走了一步險棋,與柔然國師來往,為的是得到稀罕的西域珍品為先帝煉丹。
而焦志衡也參透了先帝不喜歡楚雲空的心思,宮裡接連出了這麼多事,焦志衡幹脆順水推舟,坐實楚雲空不祥之身。
焦志衡既然信“得龜佑者得天下”,就也不得不信喻秋命克六親。他必須要親手斬斷他們的父子緣分,才能保住自己。
焦志衡一步步走到喻秋面前,如今喻秋是朝中五品内宦,盡管文官向來看不上同等品階的宦官,可焦志衡此番前來是有求于人。
但他沒有行任何禮節,隻開口尊稱道:“喻公公。”
喻秋擡眸,裝作剛剛看見焦志衡的樣子,起身還禮:“焦大人前來上書房,怎的也不先通報一聲,是喻某怠慢了。”
焦志衡擡眼望向喻秋,喻秋竟然沒有自稱“奴才”。
但他也知道,喻秋如今上書房總師傅書佐的官職,乃聖上欽賜。而且在此之前,也沒有宦官擔任過這一職務。
焦志衡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兒子了。他自認為是沒有情緒的人,因為他隻有目的,出人頭地的目的。
可是在看到喻秋不僅絲毫沒有因為宦官身份自輕自賤,反而相比曾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爺,隻添了些持重守靜,還是不禁在心中暗自欣賞,不愧是他焦志衡的兒子。
但焦志衡卻絲毫不知,喻秋如今有多叫他欣賞,就也會叫他多痛不欲生。
焦志衡道:“焦某此番前來,是因家中愚婦不懂事,想請喻公公體諒。”
喻秋答:“原來是為了此事,那焦大人來錯地方了。往小了說,陸淑婉沖撞的主要是窦公公,往大了說,陸淑婉在宮中失儀,沖撞的是陛下。叫喻某體諒,喻某實在是擔當不起呀。”
聽完喻秋的話後,焦志衡臉色立即變得黢黑。他以為他肯纡尊降貴來上書房親自見喻秋,已經是給了喻秋面子,卻沒想這人竟這般蹬鼻子上臉,竟還敢拿皇帝壓他?
焦志衡拿出教訓兒子的姿态道:“喻公公,諒你在這宮裡時日并不長,但也要謹言慎行才好,當官可不像你想得那般容易。”
喻秋這時輕笑了下:“聽說焦大人很會算卦,何如給自己算一卦,今後,是你做的官大,還是我做的官大?”
焦志衡咬緊了牙關:“官做得再大,也已經是宦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