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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四十六 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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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雖誇張,卻也是實情。蕭恒本就不是魁梧身材,骨相又分明,臉上那點肉一消,兩腮立刻凹下來。面上又少血氣,怎麼看都像大病一場。

蕭恒直起身,重新從他對面坐下,“真病了,我就不來了。”

半月未見,秦灼心裡早就沒了怨怼,含笑道:“難怪咱們湊一塊。我也沒什麼大事,隻一臉病容。”

蕭恒卻說:“你怎麼都好看。”

他鮮少稱贊秦灼容貌。皮相罷了,再鮮豔也不值得誇耀。且秦灼少年苦楚多是這張臉的緣故,真生得醜上幾分,便能免去多年作踐。他心裡有疤,蕭恒也從不在形容上誇他。如今開口,莫名有點半百夫妻相濡以沫的滋味。

他們目光如兩隻手般,默默十指交握。這麼看了一會,秦灼方問:“還回來過年嗎?”

蕭恒道:“怕是趕不回來。”

意料之中。秦灼點點頭,見蕭恒忽然立起來,往門前衣架子去。

他少穿大衣裳,今日大雪,好歹還是穿了那件海龍皮大氅。他隻這麼一件,還是幾年前秦灼托阿雙給縫的。

蕭恒将大氅一掀,從裡頭拿出盞纏了兩層厚油布的燈籠。他将油布拆了,現出那燈的原本形貌。

作宮燈形狀,四角黑漆的燈底,細木為骨,雕漆為架,鑲以玻璃,貼以剪紙。蕭恒把燈罩擡起,露出裡面的紙輪輻和蠟燭。他從懷裡摸出個火折子,點蠟落燈。燈罩放下的那一瞬,燈屏出現剪紙人物變換的景象。

是走馬燈。

秦灼看着燈,笑道:“你居然拿這個給它做耍子。”

走馬燈上演繹生老病死故事,各作白、紅、青、黑四色,分屬嬰兒、妓女、臣屬、君主四種身份。四味浮世相以四色紙裁,旋轉着映在天子臉上。人生四苦經面而過,于是他在極短時間裡就領受了愛憎會求不得。

四色光照得他面孔如塗油彩,油彩敷面的隻有傩者和壁畫,而傩祝鬼神、壁繪鬼神。鬼神司生死,而天子作為凡人,正掌握生死的一部分。

他将手合在秦灼小腹上,口中說:“生、老、病、死,”

“誰都逃不過。”

秦灼握住他的手。

他手還像塊冰疙瘩,拉着像牽一個死人。暗香浮動,燈行如馬,誰都沒有出聲。

他們這樣靜坐許久,秦灼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陛下,我不能和你在一塊了。”

蕭恒道:“為了孩子。”

秦灼點頭,“為了孩子。”

“我現在不好動身,等它出生,我就回去了。段氏雖然另有情好,到底挂了名分。回去記在她名下,我不會叫它受委屈。”秦灼低眼看炭火,自言自語般道,“再往後……你的封後大典我就不來了,多少給彼此留點體面。”

蕭恒并沒有過分激動。他雙肘抵膝,雙手交握,上身前傾着苦笑道:“少卿,我要走了。你讓我見你,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些?”

“醜話說前頭嘛。”秦灼語氣松快,剛才像開了個輕佻的玩笑。下面,他一字一句認真道:“六郎,你是值得托付的人。你會是很好的君主、丈夫和父親。未來的皇後殿下,會非常非常幸福。你給了我最美好的三年,和最寶貴的禮物,我銘感五内,此生不忘。”

他頓一頓,“但咱們不能再互相耽誤啦。”

“像這回,有人爬了床你都不知道。你有大抱負,但前朝兇險,後宮水深,你自顧不暇,沒法把所有人護周全。”秦灼笑着扭頭看他,“我不怪你,隻是不合适。”

蕭恒沉默一會,隻能道:“對不起。”

秦灼搖頭,“不是你的錯。”

“你永遠都是它的父親。等它長大了,知了事,我會叫它來找你。”秦灼喃喃道,“如果你還願意認。”

蕭恒說:“我明白了。”

他站起來,幾乎聽不到呼吸。

門已關上,外頭雪片呼嘯,如萬千投林鳥影。蕭恒無聲地松口氣,在陰影裡拎起大氅,道:“這邊還是冷,你不要坐久了。這邊靠湯池近,但多少有點潮濕,藥油我又配了些,放在外頭了。記得每日敷腿。”

秦灼見他要走,忙問:“不留下吃飯嗎?”

“不了。雪下大了,一會真出不去。下午就要走,我怕有誤。”蕭恒将大氅挂在臂彎,轉頭看秦灼,往前踏一步,究竟沒有再上前,“你身子要緊,萬事先顧自己。但凡有事,立刻寫信加急給我。我不在,好好保重。”

秦灼叫他一聲:“重光。”過了一會,隻是說:“你紮的兔子,阿玠收到了。它很喜歡。”

蕭恒靜靜望了他一會,像要把他刻在眼底般。半晌後點了點頭,轉身出去。秦灼也從榻上下來,系緊大氅跟過去。

蕭恒聞見動靜,忙轉身攔他,說:“外面雪大,别送了。”

秦灼牽他的手覆在腹上。蕭恒拒絕不了了。

蕭恒擋他在身後才動手開門。雪花大如巴掌,掴臉上就是耳光,打的他渾身都是白色淤痕。

秦灼使人來牽馬,又撐傘下階送了幾步。蕭恒便叫他回去,給他攏衣領的手一停,方道:“西塞不安定,這次隻怕會有大動作,真聽見什麼不好的……就立即走吧。龍武衛會送你入境,也叫政君北上迎你。”

秦灼心裡惴惴,忙道:“臨走了,說點吉利話。”

蕭恒笑了一下,重新摸了摸他小腹,輕聲說:“不要鬧阿耶。”過了會又叫了聲:“阿玠。”

“好孩子。”

秦灼腹中的小燈籠輕輕撞了一下,隔着肚皮,碰在他掌心。

蕭恒手一哆嗦,突然滾了下喉結問:“它出生的那天,我能來嗎?我自己來,先從附近住幾天,絕對不叫旁人知道。”

秦灼本想答應,轉念卻道:“回來再說吧。”

蕭恒點點頭,隻說:“我走了。”

但他沒松手,誰都沒松手。

這麼立了會,秦灼推開他掌心,撐傘要轉身。蕭恒忽然叫了聲:“少卿。”

他頓了頓,聽蕭恒道:“台階。”

秦灼站住腳,像叫那黑狐狸附身,腳下生了根。阿雙正從殿中拿了袖爐來迎,随侍也從廄裡牽了白馬出來。

蕭恒立在雪裡,局促地搓了搓手,說:“你好好的。我……我盡早回來。”

秦灼沒回首,擦了把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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