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沒有找到罪魁,也不肯殺掉黃參和瓊脂,還撇秦灼一個人出宮去,完全沒有作陪。
好半天,蕭恒才問出口:“他有話給我嗎?”
秋童頭埋得更低,道:“奴婢向大君回報宮人審查事宜,大君說……”
“陛下家事,外臣不該置喙,内官也無需報我,還是留待皇後殿下處置。隻是孤在京一日,秦世子必須萬全。孤希望,這也是陛下的底線。”
帷簾拉得密不透風,馬車中,秦灼抱着暖爐,臉色仍有些蒼白。
秋童聽他口氣,心道不妙,卻不敢争辯,隻得應是。
“陛下.身為天子,聖駕所至自然萬衆矚目。有一就有二,孤冒不起這個險。”秦灼連眼皮都沒掀,将三枚銅錢握進掌心,“世子出生前,暫時不要見了。”
秋童聽得此話,大氣不敢出,一旁的鄭永尚已開口:“夫妻尚能和離,更别說旁的。還請陛下心中有數。”
這句話太重,秋童隻覺一身冷汗,思忖回話間,秦灼道:“禁中都能得手,焉知行宮有無眼線。這邊人少,便請内官在此下車吧。”
他臉色太差,秋童不敢違抗,隻得打簾下去,對護送的龍武衛抱袖長揖,道:“陛下要我代為相謝,說他的身家性命,便托付在衆将軍身上了!”
戍衛的尉遲松忙抱拳道:“卑職等職分所在,何須陛下吩咐。”
秋童再作一揖,剛要轉身,便見車旁護衛跑來,道:“大将軍囑咐,要我們兩個護送内官回宮,又說内官身為天使,他言語冒犯,請勿怪罪。”
秋童如何敢承他這一句,忙一謝再謝。待兩名軍士護他上馬,他聞馬車辚辚,轉首見那青帷車子駛入斜陽,如同朱駕獨行,心中一片凄涼。
***
秋童下車後好一會,秦灼猶泥胎般望着車簾,忽然叫一聲:“阿翁。”
他輕聲說:“要他做這個皇帝,我很後悔。”
鄭永尚道:“他有重兵,又非傀儡,稱帝與否,不是大王能拿的主意。”
秦灼不與他争辯,靜了一會,突然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和他在一塊嗎?”
鄭永尚撇了眼珠看他,正見他輕輕一笑,兩靥卻一雙雲朵,倏地吹散了。他道:“我太累了。我提心吊膽過了半輩子,時時謹慎,步步為營,沒有一刻不在算計。哪怕鬥赢了秦善,我除了快活,更多的是兔死狐悲。或許有一天,我為了權力野心,變得和他一樣。”
這些話出口,如猛水決堤,多年不能道之語,如今也盡數湧出來:“我爺娘琴瑟和諧,可我旁觀人事,知道夫妻如此是可遇難求。我早年做下的那些事,在父母跟前斷盡了夫妻緣分。阿翁,我說實話,打那開始,我就死了娶妻的心。”
鄭永尚聞言心酸,想要勸,秦灼卻笑着搖手,“但我還存了妄念,想着蒼天見憐,看我少年不易,叫我碰見個知冷知熱的人。起碼,是個不再騙我、出賣我、叫我心碎的人。是個讓我敢把真心交出去的人。”
鄭永尚歎口氣:“大王是認準了他。”
秦灼捏着那段紅繩,看銅錢一個個墜到底端,“蕭重光不會叫我猜心思。他說不來好聽話,但有什麼都會同我講。我受辱他會發怒,受傷他會流淚,我活着他和我同舟共濟,我死了他為我報仇雪恨。我那時想,我下半輩子,想找的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哪怕他不是女人,又有什麼妨礙呢?”
鄭永尚聞他此語,心下怆然。秦灼也半晌無話,低着眼道:“但您知道,我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思。所以那年……我喝了點酒,借着醉意,和他睡了一覺。”
他啞着嗓子說:“我一點也不惡心。”
鄭永尚不料他直言此事,震驚之餘更是心疼不已。
秦灼眼睛一亮一亮,整個人喝飽酒般,聲音也酥麻麻地:“那是我頭一次覺得這事竟能如此快活。我也就這麼知道,我逃不掉了。”
“如今他做了天子……天子身邊虎狼環伺,而我已是心力交瘁。起碼兩個人之間,我隻想過過安穩日子。但我心裡又知道,坐上君位,不管我還是他,早晚都會變得面目可憎。一方天子,一地諸侯,我們倆再怎麼情好,都會落個反目成仇的下場。但……怎麼能怪他?”
秦灼有些出神,“其實最開始,他并沒有必争天下的心。我對他早年那點助力,他報答也好私情也罷,隻能強大兵力資我重返南秦。是我在誘導,用我已付出的代價挾持他,用情愛逼迫他往上走。我是他破釜沉舟的刀。他順了我的意,到最後,竟是我怕他變了樣。”
鄭永尚無話可勸,隻得說:“梁宮魚龍混雜,他之前到底沒有料理過這些,一時鎮不住……豈怪大王。”
秦灼搖首,道:“阿翁,你不明白。他原本那麼适合我,是我把他變成了不合适的人。他那麼痛恨皇帝,也是叫我變成了他最痛恨的人。”
簾被風鼓着,露出半張太陽臉和餘晖籠罩下的長安城。秦灼仿佛聽見哞地一聲。身後宮門重重,似無數鬼嘴大張,在他見不到的陰影裡,一口吞掉了蕭恒。
他打開簾子,兀自回望宮牆,咽下那句險些脫口、卻不能為道的話:
——是我親手推他到牢籠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