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靴邊拔出匕首,在護腕上一蹭,聲音毫無起伏:“開始。”
秋童吞咽一下。
這些日來,他明白蕭恒并不是個喜好虐殺的人。甚至說,蕭恒并不像個君王。
蕭恒不習慣被伺候,面對卑躬屈膝者會局促又難受,之前還曾提出廢除跪禮。這事把滿宮人吓一跳,忙跪了一殿哭着磕頭。面對此情此景,蕭恒臉色落寞得難看。還是李寒上前勸解,說什麼“根本未除,遑論枝節,徐徐圖之”之類的話,蕭恒這才作罷。
但尋常端茶遞水,蕭恒還是會同他們道謝,再問幾句吃穿生活,用度撥放是否及時,平日勞動是否太過辛苦。
何止受寵若驚,他第一次這樣說,秋童還以為自己命不久矣。
久而久之,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鎮西将軍的影子淡了,變成溫厚寡言的君王形象。
直至今日。
他脫下一身君王皮,讓人無比直觀地認識到,他一直是那個刺客,從來沒有變過。
秋童突然想起從前宮中議論:西塞本是民不聊生,如何成今日塞上長城?他倒了碗茶,聽黃參呷了一口悠悠說:“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一州之要,正是這‘刑訊’二字。李渡白管訊,蕭鎮西掌刑,他們一個鐵舌頭,一個鐵手段,從沒有撬不開的嘴。”
他的神思被瓊脂的放聲大哭打斷。
刑訊為公器,天子居然以私刑恐吓。
那把匕首斬下,鋒芒貼上瓊脂小指時,她聲線扭曲着叫道:“香餌是瑞腦給妾的。妾從前侍奉懷帝,和她共事。黃老總管上了年紀,陛下撥了兩個宮人看顧,中有一個就是她……”
***
黃參歪在羅漢榻上,瑞腦跪在他面前,握拳給他捶腿。
他閉眼道:“你手法細緻,是個前途無量的。”
瑞腦笑了一下,“先帝從前也誇過妾。”
黃參睜開眼,掐了掐指頭道:“你這點年紀,先帝在時,怕還在襁褓裡嘞。”
“懷帝少年在外,膝蓋落下毛病,入冬常膝痛,用藥也不見好。妾服侍在側,早晚為之揉膝。先帝轉圜後,便将妾帶回宮中。”她低着脖頸,給他按揉腿側,“妾的先帝,和您的不一樣。”
黃參也不生氣,隻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懷帝在泉下,也會欣慰。”
“知恩易,圖報難,但總得報答,不然同牛羊豬狗什麼區别?”瑞腦笑着擡頭,“總管,您心裡記挂肅帝,但深更半夜,有沒有聽過陛下的哭聲?”
黃參臉色一變,沉聲道:“瑞腦,你傷心糊塗了。”
瑞腦咯咯笑道:“糊塗?總管,普天之下,人人都裝糊塗,可咱們不是沒長眼睛!先帝究竟如何退位——”
黃參冷聲打斷:“懷帝得位不正,治理昏庸。世家甘冒大不韪,聯合金吾衛範汝晖大将軍入行宮勸谏,懷帝羞慚,自行退位讓賢。”
“好一個率兵逼宮的勸谏。”瑞腦目光灼灼,“有一個問題,妾等百思不得其解,範汝晖雖手握禁軍,但破開行宮絕非易事,也絕不可能無聲無息,讓人措手不及。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人打開宮門,将他們放入行宮。使其堂皇而入,如登自家門庭!”瑞腦厲聲叫道,“黃總管,當時手握行宮鎖鑰的人,不是大内鑰匙庫,是你!”
“陛下恐人加害,對外宣稱鑰匙交給庫中掌管,實際是交在了德高望重的黃總管您的手上。誰成想,交給了一匹狼。”她聲音凄厲,宛如怨鬼。黃參渾身發毛,接着,瑞腦輕聲道:“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您的好日子呀,到頭了。”
黃參冷汗直下,擰住她領子,顫聲問道:“你什麼意思?”
瑞腦哈哈笑道:“郭都知那出戲,您不是獻上去了嗎?您猜他叫人唱的什麼?您再猜猜,咱們這位寬厚仁德的新君,叫人揭了逆鱗,會不會龍顔大怒?”
黃參手臂一軟,歪在羅漢榻上。瑞腦跌倒在地,目中淚光盈盈,“還有太子殿下,他剛剛出生,尚在襁褓……陛下讓妾抱過他,他那麼小,那麼軟……他生在梨花盛開的時候,死也是那時候……您有沒有見過,他被活活摔死的樣子?”
黃參頭皮一麻,手指顫抖,瑞腦已尖利笑道:“你如此記挂肅帝,可他們也是肅帝的骨血……陛下信你,大小宮門二十餘把鑰匙全付你手。總管,你放任範狗逼宮、衆賊謀逆,你于心何忍!”
霍然之間,她把發钗拔下,钗頭尖利如刺。瑞腦蓬頭散發,猶如鬼魅,爬向榻前,笑容凄豔:“我知道您枕下一直藏着匕首,人不虧心,何至于此!您活得這樣勞累,何不早早去向陛下贖罪?罪贖罷,做牛做馬,早些超生!”
她這一句提醒了黃參,在她要揮钗下來時,黃參忙抽匕首出來。
撲哧一聲。
瑞腦低頭,望着自己胸前血花,忽然綻開極詭異的笑容。
钗子摔碎,她也睜眼倒在地上。
她上翻的眼白裡,倒映出天子駕臨、禁衛闖入的景象。她知道他們會看到什麼。他們會看到滿手鮮血的黃參、殺人滅口的黃參、窺伺天子隐秘并意圖謀害天子嗣的黃參。這是新天子的底線,他絕對不會容忍。
她太知道天子們的作風啦。
陛下,您請好吧。
狗咬狗的好戲,終于開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