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當場射雁,箭法精妙,卻不好。”蕭恒擡起頭,天上已斜了一行人字。他眯起眼,對着日頭,卻似計量射日的箭程。
“聘雁得要活的。”
秦灼和他并肩倚坐着,也仰頭去看,喟歎道:“雁要南去,我也要走了。”
蕭恒再度吻住他,隻動用了嘴唇。當白馬從身邊停下時,又捏着下巴分開。
他說:“不怕。”
“隻要肯回來。”
……
這是秦灼所見的最美的秋景。
藍天,紅山,黑雁,金野。
白馬飛馳,花浪草浪裡,飄作雲彩一抹。
一聲雁唳。
馬背上,蕭恒落下了弓。
***
九月十日,使者返國,諸侯啟程。
梅道然在這日趕回長安。
他一進甘露殿,就察覺蕭恒精氣神不佳。臉頰略微府中,眼下也是烏青。蕭恒很少流露出這樣明顯的疲憊之色,但見梅道然來,還是快步迎上去,問:“路上怎麼樣?”
梅道然笑道:“一切都好。哎,你往後站站,給你磕個頭。”
蕭恒笑道:“少跟我來這出。中午留下,渡白叫着要吃羊肉鍋子。”
“你家那口子不是不吃羊肉嗎。”梅道然左右瞧瞧,問,“大公呢?”
他剛問出口,就看到坐在後面的李寒邊嗑瓜子邊沖他搖頭。
蕭恒道:“回去成親了。”
梅道然不可思議,“成親?”
怎麼他才走了幾個月,回來就天翻地覆了?
見他愣神,蕭恒便拉他過來,說:“先講正事。西夔營兵敗一事,你有什麼發現嗎?”
梅道然找了把胡床,撩袍坐下,說:“依臣所見,的确出了内奸。但是兩方互相指認,臣不敢草草定奪。”
“内奸?”
“是。臣想先請教軍師。”梅道然說着就忘了稱呼,“軍師可曾修書一封,告知趙荔城咱們陛下登基之事?”
李寒擱箸,緩慢搖頭。
未定之事,輕言好落人口實。未登基而托信西塞,這不是李寒的作風。
“這就是了。趙荔城同我說,他收到軍師的信,心中高興,當夜擺酒犒軍。軍師的字,他如何也不該認錯。”
李寒問:“信呢?”
梅道然把手一攤。
沒有證據。
李寒臉沉下來,手摸上嘴唇。蕭恒把他手拍下來,對梅道然道:“你接着說。”
梅道然繼續說:“正是犒軍之時,軍中起了内讧自相殘殺,齊軍也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入城。城門沒有攻打痕迹,明顯是從裡面打開的。而當夜叫開城門的隻有小統領魯三春。”
李寒冷聲問道:“趙荔城僅以此斷定魯三春即是内奸?”
梅道然搖頭,“魯三春跟随荔城多年,他自然不信。隻是軍中流言四起,認為魯三春通敵叛國。等退守雁線,齊軍将至,衆軍竟然嘩變,說不斬奸細絕不出戰。趙荔城别無他法,隻能先殺之以平軍心。”
他又歎口氣:“魯三春身上,有半邊齊人的血。”
蕭恒皺眉問道:“隻因為這個?”
“荔城第二日退守,得知屠城的并非齊兵,而是西夔營将士。還高喊魯三春名号,正是鐵闆釘釘。全城罹難,隻有其弟魯二活了下來。”
蕭恒剝瓜子仁,隻剝,也不吃。他不愛這些零嘴,但剝給人吃卻是他常年形成的習慣。他思索片刻,突然問:“藍衣,如果你是魯三春,放齊軍攻破庸峽後再行屠城。這時候,你會叫兄弟回城嗎?”
梅道然重重搖頭。
“正是,如此隻會多生枝節,落人口實。”李寒正襟危坐,手上偷偷順他個瓜子仁,“試問,哪個内奸屠城會高喊自己名号,這有什麼用處?隻有坐實自己是叛徒的用處。萬一有漏網,他不想活了嗎?”
确實如此。
蕭恒沉聲道:“作為一個内奸,一個盜竊軍政要務、使我軍大敗、殺戮百姓不可計數的内奸,他隻有兩條路:要麼,他的任務已經結束,可以功成身退,他會僞作死亡,金蟬脫殼;要麼,他還有更龐大的計劃,那他會潛伏軍中,用一幹二淨的身份靜待時機。而魯三春在做什麼?”
“他在把自己豎成靶子,引西塞軍民食肉寝皮。這絕不是一個謀奪庸峽的内奸會做的事。”
李寒點頭,“魯三春隻是個替罪羊。”
梅道然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蕭恒拆開,卻是皺巴巴一頁薄箋,其上倉皇飄着三字:趙殺我。
“這就是另一疑,”梅道然喝口酒,“魯三春死後,荔城斬殺副将鄧玄通,又将主簿孫越英下獄,認定二人叛國。但二人反言辭鑿鑿,斷定是荔城通敵。”
李寒問:“各執一詞?”
“我不敢偏信,而荔城莽撞殺人,的确有失軍心。第二日我欲引孫越英回京,卻見他已吊死家中,而且他的雙腳夠不到凳子。”梅道然沉吟片刻,“……荔城的精神頭的确不對勁,我就自做處置,停了他的印信。”
蕭恒和李寒對視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剛腸嫉惡,不肯見冤。這是李寒任西夔營監軍時對趙荔城的評價。
能讓趙荔城冤殺以平亂,嘩變究竟到了什麼程度?趙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營摸爬滾打了十餘年,是什麼樣的嘩變,連他都鎮不住?
李寒邊撕嘴皮邊道:“西夔營是臣和陛下從頭整頓,一兵一卒地練出來的。對外銅牆鐵壁難以撼動,要潰敗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為。”
蕭恒問:“渡白以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見,請陛下立即下旨,停趙荔城主帥之職。另派人接管西塞邊防。”
蕭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們相信趙荔城,但失職就是失職,不得不加以懲處。且趙荔城身在局中,反而當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還能幹出什麼事。
李寒撚着一枚瓜子,始終沒有遞到嘴裡。他緩聲說:“臣有一種直覺,停職趙荔城是背後之人所樂見的。我們不防順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須在軍中有足夠的威望,而且在應對急變時,有足夠的理智。隻有如此,才不會讓我們的一步險棋變成自掘墳墓。”
蕭恒會意:“現在農閑,仲紀的槍隻怕都要生鏽。”
李寒笑道:“正是,潮州營是陛下第一支親軍。也隻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許仲紀,能把荔城壓一頭。”
蕭恒站起來,李寒便道:“一道旨意的事,陛下這麼着急?”
蕭恒笑道:“我不端鍋子,你吃什麼?把瓜子皮拾掇幹淨,茶也少吃些,你叫着要吃的羊肉。”
蕭恒到底做了皇帝,萬事更不必事必躬親。李寒奇道:“秋内官呢?哎呀,這種事情,怎好勞動陛下。”
嘴上說着,自己是一動沒動。
蕭恒将暖鍋端來,隻道:“他去幫我送一樣東西。”
***
二十一日,秦灼、段映藍抵達青衣江,結青廬、築婚府、布喜柬,邀諸侯來赴。
秦灼一下馬車,蘆花便吹了滿眼。
他在清晨抵達江邊,眼前正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蘆花撲在裘上,秦灼從黑狐狸大氅下探出隻手,将那潔白撚在掌心。
他一住腳,阿雙也從車中下來,捧了藥給他喝,邊道:“大王的喜袍已經改好,帶鈎妾也整理了,一會用了朝食,不如去試試。”
秦灼将空碗遞給她,點了點頭。
這孩子已足四月,月中便略有顯身。還是有日早起,阿雙服侍他穿衣,正系腰間玉帶,發覺後道:“大王衣裳緊了,妾替大王松一松吧。”
秦灼當時略一怔愣,再吩咐時聲音已如舊。
阿雙剛要退下,忽聽他歎道:“現在倒真像個不男不女的了。”
還不待阿雙反應,他已揮手讓她退下。
他雖要保這孩子,到底覺得難堪,當日鄭永尚來請脈,他便旁敲側擊:“過幾日成婚,我如今這樣,到底不便宜。聞古有生絹束腹,想問問阿翁,可不可行?”
鄭永尚略一沉吟:“大王大喜之日,有沒有圓房打算?”
秦灼迅速道:“沒有。”
鄭永尚松口氣:“那便好。這段宗主太過潑辣,加之寬衣解帶、肌膚相親,多少都能察覺。”
秦灼咳了幾下,輕聲道:“我省得。”
鄭永尚端藥給他,歎了一聲:“既如此,臣勸大王莫行此險事。束腹一節,尤為不可。”
秦灼正攪着藥,鄭永尚便聞“叮”地一聲,見秦灼骨節發白的手一停,隻得苦口婆心道:
“大王已有兩次見紅,第二次……小殿下更是撿回的命。如今車馬颠簸,也沒有保養得宜,胎像并不穩妥。臣隻能說,束腹兩個時辰,大羅神仙也救不得。臣還要勸大王,去腰縛,少思慮,車馬慢行。”
秦灼自從比獵之後便一直燒艾,鄭永尚為求萬全,又取艾灸。中脘穴位于臍上,灸此便要寬解上衣。行立時倒不明顯,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個尖。
秦灼起初态度别扭,不問絕不開口,冷淡得倒像最初時候。還是鄭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見他閉目,忍不住歎道:“大王既要保,何必如此嫌它?如今不過四月,往後月份見長,難道不過日子了?”
聞他此言,秦灼睜開眼,收攏衣襟道:“我并不是……”
鄭永尚忽然問:“大王可還記得,甘夫人喜食荔枝?”
聽他言及阿娘,秦灼便颔首,“我記得阿娘養着指甲,用剪子又慢,常支使阿耶去剝。阿娘陪我玩,阿耶得剝滿滿一盞。”
鄭永尚道:“夫人年紀小,懷大王時不過十七歲。當時也不知道,還跟文公去郊外跑馬。下馬時跌了一跤,這才診了出來。南秦熱得早,四月就要穿夏衣。夫人貪涼,一開始也不當回事,文公管得她嚴,她便趁文公夏祭,吃了一盞冰鎮荔枝膏。”
他看一眼秦灼,“跟大王前些日饞冰差不多。”
秦灼心虛,也無從争辯,聽他繼續道:“結果夫人當夜腹痛見紅,吓得大哭。大王的确差點滑掉,臣連落胞衣的湯藥都熬好了。夫人卻割破手指,供燈于光明神像前,祝禱說:'如果你不怨恨我,請不要斷了我們母子緣分。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和你阿耶,對你的到來,我們是誠心盼望。’”
“結果如何,大王也知道了。天明後,夫人胎像竟已轉穩。大王出生後,夫人長久不食荔枝。”
話至此處,鄭永尚長歎一聲:“小孩子最有靈性。大王是它的阿耶,您若如此嫌它,它覺着了,要傷心。臣實話講,大王上次已傷了根本,能保下,是小殿下舍不得您。它若決意要去,臣就是扁鵲再世,也留不住了。”
秦灼一時沉默,半晌,輕輕笑道:“我早前雖那樣說,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覺得它是孽障。”
他擡起頭。馬車挂着竹簾,将簾外萬丈陽光織成金弦,細密地割了一臉。
“它是光明神給我的恩賜。”
當夜,阿雙熬好湯藥給他,便要退下,還未踏出車門,便聽身後一聲碗碎,吓得渾身汗毛一跳。
身後,湯藥灑了一地,秦灼一手撐榻,一手扶在腹上,臉上神色古怪,低聲叫她:“阿雙。”
“它像是……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