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宜嫁娶、宜訂盟、宜入宅、宜祭祀。
黃道吉日。
梁天子出甘露,命有司設壇場于鎬南,即皇帝位,燔燎告天,禋于六宗。天子乘大辂,駕白馬六,公卿奉引,大将軍參乘,太仆禦。屬車八十一乘,備千乘萬騎,諸侯俱在鹵簿。[1]
八月廿五,梁天子開上林苑,舉行秋狝。
好秋日,青天吐豔陽。
上林佳木衆多,丹楓翠柏疊映,層林青紅交錯,一望無際,壯麗非凡。
大梁的白龍玄旗照在前頭,往左列坐朝中百官;往右有數面大旗,以白虎赤旗為首,後有黃雁赭旗、白鹿翠旗、黑魚藍旗,是各路諸侯。
阿雙侍酒時,察覺秦灼有些不對勁。
他雖沒有動作,但渾身繃緊,臉上欲笑不笑,眼中如含寒冰。
她順着秦灼目光看去,見雁旗下坐着個人。
短須,蜂目,戴七珠,穿王服,左耳佩一隻黃金瑪瑙墜,體态魁梧,嘴角生紅瘡,約莫有四十左右。那人迎着秦灼舉杯,笑得十分古怪。
秦灼靜了很久,才勾了笑擡起酒杯。
他身邊哐的一聲。聲不足以驚人。
秦溫吉一旁侍坐,将腰刀拍在案上。
白虎昆刀卧在他二人中間,前爪趴在秦灼身上,隻冒出個毛茸茸的虎頭,一下子驚醒,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他們。
秦灼兩眼一彎,飲了一口,輕聲道:“别急。”
他少年之事阿雙多少知道一些。
秦灼的姑姑是肅帝的淑妃,元和六年秦淑妃暴斃,秦文公入京啟妹靈柩,亦薨逝京中。南秦無主,少公秦灼年幼,文公弟秦善興兵篡權。自此,秦灼兄妹屢受迫害。後來秦灼墜馬斷足,為了保全胞妹、暗斂兵馬,沒少和諸侯王公曲意逢迎。
阿雙最早是秦溫吉的女侍。她記得一個黃昏,秦溫吉學做糕點,非說要秦灼試毒。二人走到庭間,卻不見人伺候,房門緊閉,整座宮室叫夕陽的屍臭浸泡。
她小聲問:“少公或許不在?”
秦溫吉略顯煩躁:“他腿成這樣,能跑哪去?”
就在這時,門開了。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邊理衣襟邊走出來,他襟上黃雁爛成團泥。手裡還掂着一頂四珠冠,其上東珠明亮,是難得的藍珠。
秦灼少小多病,傳聞東海藍珠是暗神眼淚,有祛病之效。文公天下求取,終得四顆為長子做冠。
這是他祭祀時常戴的。
阿雙的手被秦溫吉攥得生疼,不由得望向那門。那扇門開着,黑洞洞的,鬼怪血口般,用不男不女的含混腔調喊着:來呀。
她那時太小,并不清楚什麼事。隻覺得一顆心當空抛下,極緩極緩地墜下去。
她剛想說什麼,卻被秦溫吉利落打斷:“在外頭守着,有人來,打死他,算我的。”
秦溫吉一個人進了門。
死寂。
在一段詭異的窒息後,室内炸響了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她聽見女孩發瘋般放聲痛哭:“我要宰了他!你放開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她顧不得什麼,投進那扇門裡,叫鬼口将她吞下去。
那是阿雙很長時間的噩夢。
輪椅破碎,帷幕坍圮,衣帛撕裂,燭台堆血。
她叫什麼絆了一跤,低頭一看,是秦文公留給兒子的白玉手串,玉珠粒粒有拇指大。如今油亮得異常,還沾着猩紅。
她那時并不知秦灼遭受了什麼,不明白秦溫吉為何痛不欲生至此。很多年後,她通了人事,看着秦灼和蕭恒談笑自如,總要躲到門後,捂住嘴以免哽咽出聲。
而當年,她懵懂而恐懼,呆立在那,看他兄妹二人抱成一團。
少年披頭散發,臉都有些浮腫。他替妹妹抹淚,兩腮肌肉抖動,咬着牙說:“你不要哭。”
他說溫吉,我還活着,你不要哭。
這些年下來,折辱過秦灼的,要麼被他親手送了閻王,要麼被秦溫吉喂了野狗。再往後,蕭恒當頭一刀也沒人能招架得住。但這位魏公不同。
秦、魏相為鄰屬,常有貿易往來,船舶、香料等商業互市至今不辍。且南魏據地十四州,僅比南秦短一州之數,兵力财力不容小觑。
他能忍,可有人忍不了。
秦溫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頸上青銅就這麼被推上臉頰。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長出半副鐵青的閻羅臉孔。
昆刀甩了甩腦袋,弓起背來。
她按住刀柄時,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參與行獵。草場上已有臣官比試,四面畫鼓架起,鼓後各一面彩旗。一面銅鑼敲響後,勝者提着獵物策馬奔向陣前。
又一聲鑼響。
秦溫吉向他偏頭,“蕭重光什麼意思,叫這雜種來膈應咱們?”
秦灼安撫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領毛道:“魏公勢力非同尋常,我沒有和他說,他知道要出大事。這個人,現在動不得。”
他邊說着,望向高台。
蕭恒正坐台上。
他以後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龍章赤舄,兩側障儀仗扇。蕭恒身材高瘦,肩骨卻寬闊,如今坐在金陽底下,挺拔如高松。
見秦灼目光傳來,蕭恒和他遙遙相注,舉起酒樽。
面子總要做的。
秦灼也沖他舉了舉杯,沒給秦溫吉表達憤怒的機會,口氣平淡道:“看見他嘴角的瘡了嗎?那是牛角疽複發的征兆。魏君忌醫,好飲烈酒,吃的蒸鵝也是發物,上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個頂撞幾句,氣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風不長了。”
“不過軍中一莽夫,怕是連死到臨頭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飲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南魏的水很渾哪。”
秦溫吉奪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幹淨,差點嗆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親賜,皆是梁地的萬山青。誰能想梁天子竟給秦公換成梅子清釀,玩起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把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