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兒先從軟轎裡跳了下來,見是誰敢這樣當街攔他們家小姐,還喊着小姐的閨名。
然而一下轎,卻看見了曲立封,登時心中很是意外和驚詫。
都許久未見到曲公子了,沒想到今日對方會這般激動地追過來。
小柳兒立刻擋在軟轎前,對曲立封呵道。
“你好大的膽子!”
一邊這麼說,小柳兒心中一邊捏了把汗,期待着曲立封能看懂眼色,知道退下。
否則如此這般,在衆目睽睽之下讓人瞧了熱鬧,隻會損害他們家小姐的名聲。
往常誰都知道,曲立封是個好面子的人,哪怕窮到家徒四壁了,但還是要在面子上做出一副闊氣樣來。
過去小柳兒都按着她家小姐的意思,給曲立封送過好幾次盤纏了,每次都顧忌對方的面子,并不直說,隻把錢留下。曲立封就也都是先一番推辭,而後才做出一副愧疚難言的模樣收下,然後對着小姐好一陣許諾,說着來日金榜題名了,一定要八擡大轎把自家小姐風風光光娶回去。
這些話聽多了,就連小柳兒都會背了。但也能知道,其實曲公子兜裡沒銀子,是盼着小姐多送一些盤纏的。
隻不過是要面子,才會扯上那些話。
而今這人竟然連面皮都不要了,當街攔住她們小姐,也不知道想幹什麼。
曲立封看到小柳兒,頓時急道。
“讓我和珠兒說幾句話。”
他已經好些日子沒有見到蜜珠了。
自從那天夜裡被關到柴房待了一夜後,曲立封對蜜珠就生出了幾絲恨意。
憑着他和蜜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誼,蜜珠就算不當他的正妻,也是要給他當個姨娘,做他女人的。
可是偏偏就是這個他以為最最單純的女子,竟然忽然變成了蛇蠍心腸,攀附了南甯王府的婚事,就将他扔到一邊,翻臉如此迅捷,這種毒辣女子簡直辜負了他的情意。
本來曲立封對蜜珠已經算恨到深入骨髓,夜裡想到對方都會翻來覆去的咬牙切齒,覺得蜜珠是嫌棄自己家道中落,尚未功成名就,才會這麼對自己。
他顧忌着蜜老爺那次放的狠話——他若再來蜜府糾纏不休,便令人撤去他在書院的資格。
蜜老爺雖是從五品的太史令,但多少也是個京官,在京城這些年盤根錯節的,手裡是有人脈的。真要對付一個隻有秀才功名的落魄書生,自然有些手段。
曲立封認定了自己将來一定會位極人臣,對科舉寄托了極大的期待,怎麼可能願意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是以這段日子,哪怕心中對蜜珠恨到滴血,卻也忍住了,沒有再去找對方。
最多心中難受到不行了,繞着蜜府不遠不近的走上幾圈,心中想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他金榜題名,來日成了力壓蜜家的大官,到時候定要讓蜜珠追悔莫及。
南甯王府算什麼東西!隻不過是前朝餘孽生下來的後裔罷了。
按曲立封的想法,長公主也是個眼瞎的,明明生在皇族中,無論配誰都行,偏偏瞧上了前朝餘孽當驸馬,連帶着生下來的兒子也成了個傻子。
這樣的王府,完全靠着長公主的臉面撐着,根本沒有什麼實權。
外強中幹的貨色罷了。
蜜珠嫁給這樣的人家,能風光到幾時。
反倒是他,隻是眼下暫時的窘迫,龍困淺灘罷了。
可歎這世間衆人,全都沒有伯樂眼光,竟都瞧他不起,一個個狗眼看人低,隻會落井下石。
但這又何,他曲立封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将來是一定會站到高位的。
這些日子,靠着對蜜珠的恨意,還有将來想讓對方追悔莫及的期待,曲立封咬碎牙去做從前不願做的事,還接起了替人寫字的活兒。
昔日韓信都能受胯下之辱,他不過是替人寫幾個字罷了,又有何難。
隻是這個活計畢竟是這輩子頭一次做,能撐下來,全都是靠着對蜜珠的一腔恨意。
而今見到了蜜珠,曲立封一時間沒收住,竟跟了上來。
其實事到如今,他依然弄不清楚,為何蜜珠對他往日的那些小女兒情意,就那麼突兀的沒了。
小柳兒哪裡能讓曲立封見到自家小姐,見對方呆呆愣愣,眼睛一直直勾勾看着轎子,心中一狠,跺跺腳對家丁道。
“這不知道哪裡撞上來的登徒子,還不知道拿下嗎!”
家丁們愣了愣,随即對視了一眼,放下轎子,伸臂去拿曲立封。
然而曲立封卻兀自躲閃,扯着嗓子道。
“珠兒!你出來我隻問你一句話!你竟連見我都不敢嗎!”
這毒婦做了如此狠心的事,連一面都不讓他見,難道是怕他會害她的婚事?
一時間,曲立封察覺自己這段日子以來,像個戲台上的傻子一般,心中将人百般記挂,人家卻已經轉過頭将自己完全忘了。
外頭的動靜鬧大了,蜜珠又不是聾子,在轎子裡自然是聽到了聲音。
家丁将轎子放下來的時候,她頓了頓,緩緩掀開了簾子,心中并不如何起波瀾。
再見曲立封,雖然意外,卻并不如何慌亂。
她從轎子裡探身出來,面容素淨并未上什麼脂粉,但紅唇不點而朱,眼波也潋滟動人,這讓路邊原本就存了看熱鬧心思的行人,一瞬間心神皆被震動。
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甚至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今日出門沒看黃曆,但運氣定然是極好的,否則就不會有好運瞧見這麼出水芙蓉的傾城佳人了。
如此也能理解,為何這穿着青衫的書生,會忽然不顧禮儀,在當街這般追着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這在天子腳下,還是少有的事兒呢。
原來是人家姑娘生的太過于花容月貌了啊,這也就能理解了。
畢竟那些話本中,多的是書生對傾城佳人一見鐘情,甚至到渾渾噩噩犯花癡的程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這是雅士。
但凡事兒扯到讀書人頭上,無論什麼言行舉止,總能圓上來幾分,不至于像個纨绔一樣稍微做點什麼,就讓人心中鄙夷。
衆人看清了蜜珠的面容後,全都樂呵呵瞧着曲立封,認定了這是一樁風流雅士。
“不知曲公子攔我所為何事?”
蜜珠注意到了四周行人的目光,卻隻當看不見,隻面容平靜地看向曲立封。
再見故人,她心中幾乎已經不起任何波瀾了。
然而她能平靜,曲立封那邊卻如遭雷擊,面對蜜珠毫無起伏的模樣,一時心頭血氣上湧,掙開了家丁的束縛,低喝道。
“我隻問你一句,我們自小青梅竹馬長大,緣何你如今對我這般心狠?”
這事兒怎麼想心裡都想不明白。
往常曲立封自覺自個兒對蜜珠也沒有不好,他隻是囊中羞澀,才沒有送東西,但卻沒少給承諾啊。
男兒的承諾才是最重要的,不是麼。
蜜珠憑什麼對他始亂終棄,半道上将他扔掉?
而且還是用這麼不體面的方式,讓家丁把他綁起來關到柴房,幾乎是把他的面子踩在了腳底下,在折辱他!
問着這些時,曲立封本還隻是做出面上的悲痛,但說着說着就動了真感情,看蜜珠的眼神也頓時充滿控訴。
蜜珠輕輕蹙眉。
“我聽不懂曲公子的話。”
她倒是不明白,這輩子曲立封對她這種理所當然的認定從何而來。
難道隻許他上輩子位極人臣,榨幹了她所有的嫁妝與名節後,将自己棄若敝屣當成下堂婦關起來,卻不許自己這輩子提前看清對方的嘴臉,不跳這個火坑麼?
若去較真,曲立封算是毀了她前世的仇人。
隻是蜜珠不願去和這樣的人拉扯,而讓自己心情受到影響罷了。
“珠兒,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曲立封被蜜珠如今這種冷淡眼神,瞧的整個人都不舒服了。
他幾乎是低吼出聲。
“你明明許過我,将來等我金榜題名了要嫁給我!為何出爾反爾!”
是,這些日子他的确是恨着蜜珠,但越是恨,卻也越是在這種失去後的痛恨中,明白了這樣一件事——往日蜜珠待他是最真心的。
沒了蜜珠悄悄給的盤纏和幫襯,他如今幾乎是舉步維艱,就連維持生計都困難。
早年爹娘留下的産業,幾乎都已經典當幹淨,隻剩下一個住的地方。
曲立封又不懂店鋪經營,手裡哪怕有了點蜜珠給的銀子,也都是馬上用到了緊要的應酬和束脩上。
畢竟是要在書院裡和其他同窗一起談天說地的,怎麼能在其他事情上太過于窘迫拮據,以至于短了對方一頭呢。
蜜珠于他,就像是已經喝膩了的白水,有的時候隻習以為常,但忽然沒了,才察覺人沒了水,活得是如此艱難。
想起過去蜜珠對自己的百般柔順和依戀,再看着如今站在跟前面若桃花,但卻冷淡到像是看陌生人的女子。
曲立封攥緊雙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當今天子要給蜜珠賜婚,和南甯王府世子成親,這事兒無法躲避,他可以理解。但為何蜜珠能這麼快的就變了心意。
難道他連一個癡傻的男子都及不上嗎?
往日曲立封覺得蜜珠好哄極了,甚至有些天真到蠢笨,好像無論他說什麼,對方都會馬上相信,并且死心塌地對他。
就是因為這一切從小就有,并且是唾手可得的,哪怕知道蜜珠長得天香國色,曲立封也隻覺得這是自己天經地義就擁有的,并不如何稀罕。
這是頭一次,曲立封希望蜜珠還是從前那樣,哪怕天真到好騙,但至少是他曲立封的。
也好過如今這樣淡漠冰冷,仿佛在看什麼路邊經過的髒東西一般。
曲立封身為男子的自尊心,被狠狠刺痛了。
他瞪着蜜珠,往日看着清俊的臉,而今憔悴了很多,眼珠裡甚至有一些紅血絲,瞧着莫名就沒了以前的那種溫文爾雅。
“你說話啊!”
四周行人的目光,曲立封不是沒注意到。
隻是他如今已經無暇關注旁人的眼光了,蜜珠素來就深居簡出,自從将他那夜打入柴房之後,就幾乎沒出過門,沒再讓他逮到機會見面。
好不容易能遇見他,曲立封腦中已經沒了蜜老爺先前的那些警告。往日的理性,如今蕩然無存。
蜜珠就好像是他最後一塊遮羞布,如今被人狠狠撕扯下,他已經不能像個兩袖清風的君子一樣,坦坦蕩蕩活着了。
瞧他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在給人寫字!靠着賣字掙錢!
一個将來要當狀元的人,如今卻隻能将自己引以為豪的一手好字,賤賣成銅闆!簡直是在侮辱他!
一切的不如意,都被曲立封怪到了蜜珠對自己的抛棄上!
小柳兒都被他這般瘋魔的樣子,吓的小臉煞白,試圖擋在面前,将自家小姐護在身後。
然而蜜珠卻隻是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放松下來。轉而對着一直對自己怒目而視的曲立封,忽的展顔一笑。
她笑起來當真是令六宮粉黛無顔色,紅唇彎彎,杏眼也明亮,瞧着能令人堕入到溫柔鄉裡再也不醒來。
曲立封看到了蜜珠的笑顔,一瞬間以為兩人之間回到了當初還算兩小無猜的時候。
是了。
曾經他和蜜珠多好啊。
不論他做什麼,哪怕隻是随便吟一首詩,蜜珠都會充滿仰慕的看着他,仿佛他是天底下最最偉岸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