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此時此刻。
穿越了前世的所有記憶,重新站在蜜老爺面前時,蜜珠發覺自己其實并不懼怕爹。
她懼怕的似乎是另外一種東西——這個世界的規則,所有那些無形中加諸在女子身上的壓力。
而在她從小到大待着的蜜府裡,蜜老爺就是那個曾經的天與地,代表了規則與權威。
“爹。”蜜珠回過神,擡頭看着蜜老爺,笑意吟吟道。
“從我定了這門婚事以來,爹就一直在為我費心,前頭先是幫我處理了曲立封的事兒,讓他不再能纏着我。我想,爹如此重視家族名譽,我就得多上心學着點。”
“爹這幾日忙,興許還不知道府裡發生的一些事情,但我猜管事應該已經說了點與你聽。”
“弟弟在學堂裡被夫子訓斥,而後就跑出去一天未歸,等母親派人尋他時,他才姗姗而歸。母親為他擔憂這是嫡母該做的,但做兒子的不敬嫡母,還口出狂言,捏造是非,這就不該了。”
搶在蜜老爺開口之前,蜜珠幽幽道。
“這事兒若傳出去,旁人隻會覺得我們蜜府治家不嚴。眼下正是女兒婚事定下來的關鍵時刻,南甯王府到這會兒都還沒來提親,興許人家背地裡是在打聽呢。”
“若是叫人知道了弟弟做的事兒,他們會不會覺得女兒也是這等不尊嫡母、膽大妄為的人呢?這…怕是不妥當。”
“爹,我一時心急,才會令人去責打弟弟。”
蜜珠停頓片刻,觀察着蜜老爺的神色,歎息道:“爹是要為了這個事兒怪我還是罰我?”
行了。
她這麼長一通話說完,身後的管事,連同坐在那兒的蜜老爺,都直接有些傻了。
一個人的印象是靠長年累月堆疊起來的。
蜜珠從前是那種最讓人省心的姑娘,說話輕聲細語,又重規矩,不論是管家還是蜜老爺,都先入為主覺得她是個好姑娘——那種必定會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女子。
所以她今日驟然說了這樣的話,兩人竟然都沒反應過來,這是蜜珠在隐晦地試探颠覆從前的性情與規則。
實在是…蜜珠說的有道理啊。
南甯王府還未來提親這事兒,算戳中了蜜老爺的軟肋。
他心底裡其實也在暗暗着急,生怕這樁婚事有變,畢竟自己将來的仕途,也隐隐依靠着它。
而今蜜珠把這些事情挑明了,還聯系到了昨日的事情。
蜜老爺這屁股就坐不正了啊。
畢竟哪怕兒子什麼的,也都不如自己的仕途來的重要。
他要兒子,不也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讓自己臉上有光麼。
但官運不像兒子,是自己辛苦搏來的,是立身之本。
所以這根本可不能丢。
心思回轉間,蜜老爺本來那陰沉沉就跟快下雨的天一樣的臉,竟然硬是陰轉多雲,再轉到晴。
而後對着蜜珠擠出了一摸誇贊的笑。
“還是你懂事,有心了,能想到那麼多。”
這樣一想,蜜老爺對兒子的不滿,也萌生了些許。
稚子頑童,之前他是不在乎的,畢竟是男兒嘛,少時皮一些闖些不大不小的禍,也是男兒本色,但若是危及到蜜府,那就不行了。
蜜珠就裝作忐忑的樣子,怯生生問道。
“爹,可你剛才讓管事喊我來,是不是怪做自作主張做錯了事兒?”
雖然事實的确如此,但現在話卻不能這麼說,也不能那麼承認。
蜜老爺多少也有點腦子,前頭都知道多去正房那兒住幾日,好以後讓妻子王氏多去和女兒聯絡感情,從而帶動自己的仕途。
這會兒父女倆直接對話了,他怎麼可能承認喊蜜珠來,是要訓斥對方,這不是用現成的機會去傷父女情分麼。
“怎麼會。爹不是那等不開明的人。你是長姐,管教幼弟,自是理所應當。爹怎會怪你。”
蜜老爺強裝出一副慈父的模樣。
管事的看着,都覺得老爺這副神情,瞧着真是不自然啊。
實在是從前蜜老爺重兒輕女,對兩個女兒向來是不冷不淡,甚至是冷着臉,沒什麼關懷的,今日這副努力關切表現溫和的模樣,就顯得很不熟練和自然。
蜜珠卻認認真真将這一幕看在眼裡,記住了。
在她那短暫的十幾年時光中,爹曾經是權威的制定者,好像整個蜜府就該圍着爹的一切指令生活。
就像天下的百姓,就該按照皇室裡的天子所發布的一切,兢兢業業生活。
她此前從未想過頂撞爹,或者忤逆爹。似乎一切不是爹讓自己做的事情,就都是錯的。
譬如前世選擇了曲立封。
蜜珠無數次後悔痛苦,為何要背棄作為閨閣千金灌輸到骨子裡的一切教條與規矩。
是因為她先破壞了規矩,後來她才會再成為被曲立封抛棄的那個人?
但現在,她想明白了,也許錯的不是别的。
讓她一步步走向深淵的,是她懦弱又急于尋找到依靠的心。
她從未真正清醒和勇敢過,當然就一直在賭運氣。
在家賭爹娘給自己找個好親事,出嫁了賭丈夫會是個疼惜自己的良人。
命運從未在她手裡,被自己真正握着,從未。
她不知道,清醒過來照着自己的意志去生活,會是什麼樣的結局,過的會不會好,但至少,這條路要走一走,才知道前面會是什麼樣的風光。
就譬如,要試着頂撞一下爹,才知道原來爹也是個肉體凡胎,說錯話了會心虛找補。
他并不是生來就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