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棄月樓門人不算太多,可卻獨占一整座山頭,面積大得驚人。第一次來此的人難免迷路,許少央為求省事,便留她同自己住在一起,日常坐卧起居都一并帶着。
辛晚樓風塵仆仆,許少央便帶她去了棄月樓後山熱泉。那熱泉乃是山中活水,自地底而來,泉眼正在棄月樓之内。甫一踏入,蒸騰的水汽便緊緊貼在來人皮膚的每一寸。
兩人都披一件許少央的白色寝衣,辛晚樓緩步踏入水中,那溫熱的水流頓時将她包裹。
她欣喜地笑道:
“棄月樓竟還有這般好的地方——”
說着,她脫下那寬大的寝衣,赤身走入水中。
那溫泉本是極清的,不過正在泉眼之上,自底下湧出的泉水攪出白色的微浪,便看不清水面下的手腳了。辛晚樓矮身,将自己整個身子都浸入水中,溫熱的泉水沒過肩膀,在她尖而小的下巴處湧動。
許少央面上有些窘迫,也緩步下來。她将衫子裹緊,可白衫子入水便成若隐若現的透明,擋不住她背上那十二道吓人的疤痕。
辛晚樓臉上的笑容漸漸溫軟下來。她緩緩繞至許少央身後,憐惜地自水中擡手,被溫泉浸得溫熱的指尖隔着衫子撫上她的疤痕。
“少央,”她道,“那時你肯定疼壞了……”
許少央苦笑,拉過她的手,攬入自己懷裡。
“嗯,”她道,“我不想撒謊。”
“是很疼……”說着,她的嘴角又幸福起來,“可是,卻很值得。”
她沒說值得什麼,但笑不語。
“我帶了一瓶藥給你,”辛晚樓言辭懇切地說道,“叫‘玉蘭息’,是同昭華公主讨的。”
“昭華?”
辛晚樓聞言點一下頭,垂眸看着水面,神情有些許複雜。
她輕聲道:
“昭華公主同他長得很像。”
許少央杏目微睜,示意她接着講。辛晚樓便道:
“公主的生母——那位宜妃娘娘,聽聞同飲醴宮的沈夫人也有幾分相似。”
“她年紀很小,人卻相當傲氣。生得伶牙俐齒、讨人喜歡,可有時也有幾分機敏狡猾……是個愛憎分明的年輕姑娘。”
熱泉咕咚的水聲讓她們的每句話都如悄悄話一般,隻她們兩個聽得到。
“那倒是真的同阿亭很像,”許少央若有所思、神色感慨,“跟他八年前的性格……倒是一般無二。”
“八年前?”
辛晚樓有些惋惜:
“可惜了,我沒見過。”
*
又一段舊事。
沈羨亭方過了七月初七的生日,半個月間便如竹子一般抽條長起來。棄月樓的弟子袍在這半月裡忽然就短得穿不成,薛華存省錢無法,隻得替他将舊時衣物一件件地換作新的。
少年的骨頭一朝一夕間便長得細長,最後一分孩童的稚氣與圓柔褪去,成了皮貼骨的銳氣張揚。
清隽少年側身騎坐于白鹿之上,一隻腳踏在白鹿背上,另一隻腳垂落,在半空中悠哉地搖晃。
今日出來太早,直到如今也才是清晨,晨光照着濕潤的霧氣。他草草梳了頭發,往日都用木簪束成發髻,今日隻用一條黑發帶挽着。發絲未整,幾縷頭發稍顯淩亂地垂在面前。
沈羨亭有些犯困,于白鹿背上打個哈欠。他腰間束一道寬腰帶,乃是黑色皮質,卻流光溢彩。照流雪在他腰側透出銀白的寒光,他将劍抽出來。
“又擦!你那劍一天擦八百回——”
解休背一個藥簍,邊跟在他的白鹿身後行路,一邊在山路間摘幾枝有用的野草。他見沈羨亭那樣子便又忍不住嗔罵,于是又狠狠揪一串樹藤,重重丢進身後竹簍裡。
沈羨亭自然不聽他的——他向來誰的話都不聽,又将照流雪擦了第八百零一遍:
“與你說也是白說——我不将劍擦亮,還怎麼讓越水飛鴻看見我‘照流雪’的名号呢?你一個醫修怎麼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