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見到了那個人。
下雪了。
他凍得嘴唇哆嗦,耳邊是自己牙齒上下撞擊的輕響。為了再看那攔着嬷嬷打死他的小貴人一眼,他已蹲在這宮殿外許久了。
一乘绫羅包裹着的轎子停在宮殿門口,幾個宮女撐着傘守在轎門處。轎門繡着麒麟的布簾從内掀起,從中探出一隻雪白的手。
一個宮女小步上前,矮身托住那隻手,如同捧着一枚寶珠。那隻手順勢拉住那宮女細軟的雙手,随即,那轎子内走出一個裹着狐裘的小貴人。
他腰間綴着一串紅瑪瑙,最下端挂着一枚雪白軟玉。小貴人的頭發被一支白玉發冠束好,束得一絲不苟。他那一身孩子的骨骼剛剛抽條,瑩潤的肢體裹不住突然長長的骨頭,體格顯得細瘦,此時看上去如同一杆雪地裡新生的翠竹。
幾個宮女手中的織錦的傘簇擁着遮在那小貴人頭頂,縱使雪下得這般大,他發絲上也沒粘上一丁點的雪花。小貴人正要踏入那間滿室暖香的宮殿,鬼使神差地,他偏了下眼——
他慌忙躲在宮外的金絲楠木柱子之後。
小貴人仍然看見他了,于是對身旁宮女輕聲說了些什麼。他的語氣那般溫和,眉眼彎彎的。宮女朝他行了一禮,迅速便紛紛消失不見了。
小貴人撐着一把傘,緩步朝他走來。
“小孩,你躲什麼?”
那小貴人自己也是個小孩呢,怎麼便能如此淡定地稱他是小孩?他心裡有些不服,可也不敢多說什麼。
他從柱子後走出來,輕輕地在小貴人面前跪下。
“太子殿下……”
他自幼膽小,便輕聲說。
天氣很冷,他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
小貴人緩步踱過來,風聲裡隻有他的織金靴子踩在雪地裡的吱呀聲。
他在他面前蹲下,手中紅傘傾斜,其上雪花如碎鹽般自傘邊紛紛滑落。
那小貴人頭上終于沾上了雪花。
他從未離這宮裡的富貴人這般近,近到他能感受到他身上屬于炭火的熱氣、以及他衣領裡透出的暖香。
他有些害怕。
“怎麼不叫哥哥呢?”小貴人笑着開口,輕柔地拍掉他頭頂的雪花,“你叫孤一聲哥哥,孤就護着你一輩子。”
他怯生生地擡頭。
“你能聽懂‘一輩子’嗎?”小貴人彎起眉眼笑起來。
他點頭。
“哥哥……”
小貴人沒有說話,可下一秒,那小貴人突然俯身,抱着他,将他裹了自己的狐裘裡。
*
“太子哥哥,”他皺眉看着那琉璃罐中幾條尚沾着泥土的生靈,擔憂道,“這……這真是給金魚吃的嗎?”
小貴人還未下學,此時是偷跑出來,還沒換掉那一身繡了麒麟的衣裳。他點點頭,揉了揉他的發頂,笑着說道:
“蘇嬷嬷就是這麼養孤宮裡的金魚的。”
“诶……你這衣裳怎麼又破了?”小貴人看到他手肘處的一枚破洞,指尖從那洞裡摸進去。
他知道自己手肘處有個破洞,那是前日小貴人因逃課受罰,他翻牆送水時磨破的。那天着實驚險,竟還剛好被教導小貴人的那個李太傅看見了。
“磨破的。”他被那蚯蚓駭得無暇多想其他,便這樣随口說了。
小貴人心疼地摸摸那個破洞,忽然便将外裳脫下來。他那摻了金線的衣裳輕薄柔軟,甚至還帶着他身上的溫度。小貴人将那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将腰帶系好。
“站起來,給孤看看。”
他聽話地站起來,照着小貴人的指示轉了個圈。
“好看,”小貴人又揉揉他的發頂,“送給你了。”
他看着那衣服上凸起的麒麟,手指都不敢去碰它的眼睛,生怕一下将它碰疼,那衣服上的麒麟就要活過來吞了他。
他隐隐覺得自己穿不得這麼好的衣服,可還未來得及推辭,小貴人便焦急地朝身後望了一眼。
“慘了……孤聽見李太傅的聲音了,”他将那裝了蚯蚓的琉璃罐又塞回他手中,道,“孤得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啊……哥哥——”
小貴人已消失在花園的轉角。
*
“知道這上邊繡的是什麼嗎——麒麟!這也是你這賤骨頭敢穿的嗎?”徐公公手裡的藤條抽下來,那是他平日裡用來馴小貴人的那條細犬的。
他挨了闆子,早就疼哭了,忽而又被人蠻橫地拽到那件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的衣裳跟前。
“真是膽大包天了……連太子殿下的衣裳都敢偷?犯這等大罪,即便是咱家把你打死了都沒人會怪罪!”
徐公公向來是說一不二的,那藤條在他身上抽得快斷了——即便是小貴人的那條細犬也沒受過這麼毒的打。
徐公公拽着他的發髻将他提起來,他的臉從磚石地上蹭過去,下巴上霎時淌了血:“多虧是讓李太傅瞧見了——若是陛下、或是咱們皇後娘娘,你今日可就連命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