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
宮裡的太醫給聞淙上完藥後又來給他診病,流水一般的名藥補品送進來,可他就是一點都不想理。
那太醫關切地問這問那,一會兒摸他的手腕,一會兒又扒他的眼皮。他隻想睡一會兒,可太醫卻連這點事都不答應。
好吵……吵死了……
沈羨亭蠻橫地将太醫搡開,太醫手中細長的銀針在他手臂上劃出一串吓人的血珠子。可他一點都不在意,從擱在床邊的藥箱之中抄起一個小瓶子,果決地朝他砸了過去。
他氣力不足,那瓶子在床邊就碎裂開來,其中細小的藥丸洩洪一般滾了一地。周圍人發出些許倒吸涼氣的驚呼,他心裡郁結的一股氣暢快了不少。他當即咒罵道:
“該死……都滾出去!”
太醫試探着上前,他又從藥箱裡抓起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砸了出去。
“滾——”
“滾呐……”他伏在床邊,不知怎麼有了哭腔。沈羨亭重重地用那隻流血的手捶兩下床沿,哭喊道: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都滾——”
說完,沈羨亭伏在床沿處愣了好一會兒,久到手上的血迹已經幹涸,他才突然意識到屋裡不知何時已徹底安靜下來,周遭一個人也沒有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發了多大一場瘋。一時又有一點後悔。
沈羨亭自嘲地笑起來,又慢慢地從床邊坐起來。他第一次細緻地打量周遭,才發現偌大一間宮殿裡竟然沒有一面鏡子。
聞淙還是個體貼到吓人的人,想必是他不想讓沈羨亭看見自己如今的樣子。
奈何自己是個白眼狼,對着聞淙發了自己全部的火氣……
他是該離開東宮了的。
沈羨亭撐着床闆,思量一會兒,便将雙腳踏在冰涼的地面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剛邁出一步,雙膝便忽而一軟,登時結結實實地跌在地上。
“嘭——”一聲響,冰涼的地面像是将他渾身的骨頭都撞斷了。
“沈公子?”門外守着的侍女擱着門闆試探地問,“您……您有事嗎?”
侍女沒聽到屋内的回答。她憂心忡忡地将耳朵緊貼門縫,卻隻聽到屋内那人愈發急促的喘息。
侍女慌張地從門縫裡望進去——
屋裡那人瑟縮着倒在地上,整個人白得像鬼,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太……太醫……”
侍女輕聲朝身後招手,焦急地指指房門。
*
“他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又暈過去?”
簾外雨潺潺。女子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悶悶的,不算流利。
對面的太醫有些汗顔,為難道:
“大公主,殿裡那個……不太聽話,”他怕對面的色然女子聽不明白,輕輕點點自己的腦袋,“受了刺激,成什麼樣子都不奇怪的。”
诃息點點頭:“他撞了腦袋嗎?撞了腦袋是會出問題。”
如此,太醫便知自己這一番話對面沒一句聽懂,隻尴尬地笑笑,不置可否。
太子殿下今日不好,跪在院中時下了雨,他一到夜裡就吓人地燒起來。可舞雩殿裡的這一位就跟找茬似的出了事,不知怎麼忽然暈了過去,倒下後就跟鬼上身了一樣地抽。沒法,便隻能叫這位未來的良娣——那位色然的大公主出來主事。
“那他還能好嗎?”說着,诃息看向緊閉的房門,似乎想從其後看到那人的影子,“我有一個阿幹也撞壞了腦袋,後來再也動不了了。”
“能……能好的,”太醫回答,“多養養就能好的。”
诃息點點頭,擔憂地往殿内望去。床榻上那人背身靜靜躺着,不知道醒了沒有。
門闆并沒那般厚,沈羨亭将二人對話聽了個清楚。他隐隐覺得,自己如今的境遇,怕是很快就要與七年前一般無二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每一日都似在薄冰上走路,那冰層已受不了一丁點的重擊。隻要再有一下,他就會墜入碎冰下萬劫不複的寒潭。再出不來了。
七年前他還有一根救命的稻草,殺了拏雲的念頭讓他從深潭爬出,重新成了人間的遊魂。
可如今……
呵……
沈羨亭想到如今境遇便低低地笑起來,笑得他自己都覺得詭異,緊緊地掐住自己。
誰讓他命數不好,偏生遇到個沒有心的騙子呢?誰讓他軟弱可欺,被那女騙子一條莫須有的蠱蟲唬住了呢?
哥舒拏雲……呵……他每每想到這個名字就要發笑。
她真是……從頭到尾連一句真話都沒有,将他騙得團團轉了。
這幾日他日日都在想——那時她究竟為何願意跟在自己身邊,幫他去找拏雲呢?現在想來……無非便是想借他的東風,趁勢找到自己的恩人師父……再……再防着他找到拏雲,防着他要拏雲的命。
他說自己要一把刀,可刀也是會戳瞎主人的眼睛的。
沈羨亭覺得很累,累到他連那個女騙子的名字都不願想。恨她?太累了……他連恨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門外一番交流費勁地結束了,诃息登時推門而入。她大步走至他面前,神情嚴肅,俯身道:
“你一直在欺負殿下吧。”
沈羨亭恹恹地睜開眼。
“欺負殿下?”他望着女子琥珀色的眼睛,“誰敢欺負他……”
“你讓他傷心了吧,”诃息指指他,又遠遠地指向門外,“他把你當成弟弟,你當他是什麼?”
“我當他是君,”沈羨亭冷笑着看向诃息,“你若覺得我對你的殿下不好……那就放我走吧。”
“走?”诃息疑惑地看着他,“你是六殿下,不願意留在這兒嗎?”
沈羨亭的眼神晦暗不明,在發絲下幽幽地望着她:
“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可不比你的色然草原——居次……東宮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