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銜霜穿着一身簡潔的紅色便裝,頭發梳得随意,正垂頭看着身旁躺在床榻上的人。她聽到動靜,回頭笑道:
“阿妙,過來。”
譚妙真咬住下唇,不情願地從門口挪進來,譚銜霜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兩年未見的小将軍,如今已瘦弱蒼白得與死人無異,連大紅的喜被都未曾給他臉上襯出一點血色。
紀淮像是死了,連呼吸都看不真切,整個人陷在被子裡,如同被奪命的鮮血淹沒。
她有點恨他了。
譚銜霜摸摸他的手,覺得又有一點涼,便攥在手中緊緊捂着。她并未看出譚妙真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而是苦笑着對她說:
“妙真,還沒叫人呢。”
譚妙真故意響亮道:“二姐姐。”
譚銜霜蹙眉。
“二姐夫……”她不情不願地沖床上那人道,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譚銜霜還算滿意,輕微地點點頭。她似乎也一夜之間變老了許多,明明她終于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卻并未覺出一點幸福。
“我隻是不想讓自己後悔。”她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譚妙真不置可否。
“可你這樣有什麼意義?他再也不會醒了,”譚妙真的眼眶漸漸生出一點水意,聲音有些顫抖,“你嫁給他又能怎樣呢?他甚至不知道嫁給他的是你……他甚至都無法知道與他通了兩年信、寫下那些相思的詩句的人是你!”
譚妙真哭起來,心中莫名火氣。她感覺自己像是瘋了,明明知道這些殘酷的真相會讓二姐姐心痛,但她卻非要将那血淋淋的顯示撕開了、揉碎了、再一點一點喂進二姐姐嘴裡。
她哭喊道:“到他受傷昏迷的前一刻,他心裡想着的也隻會是大姐姐、他愛的也隻會是大姐姐——譚銜霜,他一輩子隻認得大姐姐一個人的臉,就算到死,那顆心也隻屬于大姐姐!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發洩般的吼叫之後,她捂臉痛哭起來。她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嚎也無法引起紀淮一點點的反應——他早就死了,隻是這個身體還活着。
有什麼用呢?
“他……他連你的臉都不認得……二姐姐,你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她的哭聲從指縫間漏出來。
譚銜霜歎息一聲。
“阿妙,”她道,“别再哭了。”
*
婚儀第二日,新婦回門。
譚家母親早逝,譚韫良代領母職。
長姐如母,譚銜霜頭次這般想。
譚韫良穿一身湖藍襖子,端坐于爹爹身旁。她神情黯淡、目中無光,如同一夜之間老了、死了。
譚銜霜有些不敢看她,隻跪在她腳下,朝她重重地磕一個頭。
她伏在地上,并未起身。
譚韫良垂着紅腫的雙目,瞧着虛空中的某一處。一夜之間,她秀麗的精神靈氣如同被抽空一般,活在這世上,也就是一具形容枯槁的行屍走肉了。
“銜霜。”她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你不該如此的。”
譚銜霜此刻才終于起身。她跪坐于地,仰頭望着身前枯瘦的人兒,輕聲道:
“大姐姐……你莫怨我……”
“我怨你作甚,”譚韫良無奈,扯出一個薄而僵的苦笑,“你不怨我已經很好。我又有何資格怨你……終究是我誤了你。”
“姐姐……”
“隻是——銜霜,你不該如此,”譚韫良終于看向她,眼中泛起一點微末的活氣,“莫嫌我心狠——銜霜,紀淮還能活多久,想必你比我清楚……紀将軍就更清楚了……沖喜?那不過是病急亂投醫,你信這怪力亂神的東西嗎?”
譚銜霜垂下頭,沉默不語。
“你被情愛迷了眼睛……”譚韫良轉動手腕上的镯子,長長地歎惋一聲,“可說到底……你對紀淮如此情深,想必也是因為我。”
“若當年一開始便沒搞錯……你或許不會對阿淮執念如此。我又得說句心狠的話——阿霜,你崴了腳的那短短一個下午,真能讓你對他深情至此嗎?”
“你對他究竟是愛意,還是執念呢?”
譚韫良并不需要譚銜霜的回答,她心知肚明。她隻從身後取來一個鑲着螺钿的首飾匣子,其中滿滿當當,裝着她幾乎全部的珠玉首飾。
譚韫良身上隻留了娘親過世時留給她的那隻花絲金镯,是她從外祖家帶來的,說是留給長女、未來充作她的嫁妝。
她看着那桌子上的珊瑚與白貝苦笑。
嫁妝麼?她怕是一輩子也用不上了。
譚韫良将那镯子也脫下來,一并裝在首飾匣子裡。
“你拿去吧,”她淡淡道,“是我對不住你。”
*
“銜霜就是從那時開始學醫的——隻為照顧紀淮,”譚韫良眼中流露出惋惜而哀怨的神色,“實話說……我替她不值。”
“她的醫書剛看到一半,紀淮便撒手人寰——到頭來,她僅僅當了他二十一天的新娘子。”
“小紀将軍受傷後,紀将軍被迫替兒子上了戰場。可色然的戰士實在可怖,紀将軍戰敗,丢了北境。皇帝大怒,治他丢失城池的大罪,紀家全族男丁被斬。”
“銜霜作為小紀将軍的新婦,擔心自己連累譚家,連夜離開了慶州。我與爹爹去将軍府接她回家時,将軍府已人去樓空。從此,我終身不嫁,留在慶州照看全族老小;阿妙和踏羽南下尋找銜霜,一路尋去長安,終于在那裡找到了她。”
說到此處,她仰頭看向院中梨花,模樣像極活着的妙真,或許也像極了死去的銜霜。
“後邊的事情……你們都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