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觥籌交錯,商隊的漢子們都喝得暢快,一個個紅着面孔三兩說笑。唯獨那宗三滴酒未沾而又并不頻頻舉箸,隻一搭一搭地回應着旁人三三兩兩的話語,心并不在這席上。
他從碟中夾起一點綠豆糕的粉末,就那樣喂給了手旁的金魚。
金魚于水波之中窺見那細小的綠豆粉末,欣悅地撲上去,魚嘴叨在宗三的筷尖上。如同一個親吻。
宗三輕輕一笑,筷尖在水面點點。
他對那金魚是極好的。
“公主隻在畫上見過金魚。”
他輕聲道。
他将筷子擱置一旁,托着額角柔和地看向譚大人。
譚大人此時心緒已平,又換上官場腔調,沖宗三關切道:
“三公子,此去色然定要慎之又慎。色然近日——不算太平啊。”
“為何?”喬柯問。
譚大人歎息一聲,道:
“還不是因那色然王突然暴斃。”
暴斃?
“色然王胡賽提勒無子而亡,繼位的是他那個年僅六歲的侄子。六歲小兒難堪大任、色然國内已亂作一鍋粥,不少貴族正對那孩子屁股底下的王位虎視眈眈呢。”
“唉,色然還真是野蠻不開化。竟還讓那六歲的小孩娶了自己的嬸嬸做了王妃——那位呼樂王妃也是胡賽提勒生前的妻子,今年已二十四歲了。”
“蠻族就是蠻族。”喬柯總結道。
此間正說着,方才匆匆離席的那個姑娘又從屋外悄悄趕回,面不改色地坐回原位。她身旁那個男子側首相望,二人湊在一處說了幾句小話。
譚大人看這兩人有些奇怪,不知商隊裡為何混入一個女人同一個公子哥。那女人在此處有些突兀,而她身旁那男子長得又着實太過清秀、也與商隊中人長得不同。
他實在奇怪,便問道:
“姑娘,你是何人呐?”
辛晚樓正與沈羨亭說那譚銜霜早逝的夫君患有那心盲症的事,忽然被那譚大人一句話吓了一跳。
宗三也看過來,眼中帶笑。
她是何人?總不能說是一同混入慶州城的、什麼莫名其妙的人吧……
“我……我是——”
“這位是我家小姐,”沈羨亭忽然道,“來幫色然大公主裁婚服的。”
譚大人了然地“哦”一聲,心想這姑娘原是個布莊小姐、那男子是她随從。
“原是如此,”他捋着胡子,一時又問,“那小姐怎就與宗三郎一同來了?”
宗三若有所思地笑着看向他二人。
沈羨亭一時踯躅,不敢胡謅。
“白小姐是我義妹。”
沈羨亭蓦地擡起頭。
宗三笑吟吟地為辛晚樓編故事,目光卻灼灼地看向他:
“大公主的婚事,須得貼心人做才叫人放心呐。”
他輕輕朝二人眨一下眼,仿佛一隻乖巧而又聰穎的白色狐狸。
*
宴席已散,月色漸明。慶州少有如長安一般歌聲清亮的鳥兒,夜空裡三兩響起幾聲粗啞的鳥鳴。嘔啞嘲哳。
沈羨亭抱臂緩行,擡眼望着天上的月亮。辛晚樓正要發話,卻忽然被人打斷。
“二位留步,”喬柯快步追上,神色不爽,“三公子請二位過去。”
宗三郎所居之處乃是慶州府衙最僻靜處,可一入房門,内裡大小陳設與商隊旁人住的并無不同。
宗三今夜沒喝酒,房裡正熏着松香。他歪坐在八仙桌旁,指尖正輕輕攪着水晶茶壺中的水,那金魚靈動地輕觸他的手指。
“來了?”他輕聲道。
指尖從水中擡起,他用絲絹擦去水珠。一忽兒,沖二人笑道:
“想問什麼,随便問吧。我知無不言。”
辛晚樓暗暗驚訝,覺得這宗三郎愈發有趣。他叫他們過來竟不是為了問他們的話,反倒是知無不言、是為了給他們答疑解惑嗎?
他倒是個怪人。
她本覺得沈羨亭與這宗三郎氣質相似,可真當這兩人站在一處,反而一點都不像了。宗三似有一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從容淡定,沈羨亭卻渾身帶刺了。
“色然大公主要嫁給誰?”他問。
宗三郎輕輕地笑起來,答:
“太子。”
“公主要做太子妃?”
“不是,”宗三輕聲道,“是太子側妃。”
“商隊為公主送聘禮,卻為何沒有文牒?”
宗三似被難住,故作為難地倒吸一口冷氣,又笑着說:
“因此番是太子私自所為。”
“為何?”辛晚樓問。
宗三想想,思索道:“太子早年間親自領兵北境,在戰場上與一色然女将軍有次交鋒,自此情根深種。豈知那将軍即是色然大公主,且那公主也因這一面之緣惦念太子。二人不久互通心意。”
他歎惋道:“奈何陛下不允異族血脈沾染皇室正統,太子隻能出此下策、先斬後奏。”
說着,他俯身趴在手臂之上,歪着腦袋看着面前金魚。宗三沉靜而柔和地看着那魚兒華彩的尾鳍,輕輕用指尖敲擊壺壁。
那聲音清脆,仿若冰消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