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長思還被困在十三年前。
她這樣想。
茯苓糕、秋千,豁口的磚石、掉漆的雀替——整個複火派無非就是他被困在往昔回憶裡的一場夢。安長思還沒醒來,可她已經向前走了。
黃粱夢醒,邯鄲夢斷。
安長思幼時是個乞兒,可卻有一副百年難遇的天才根骨。但正應如此,猜忌多疑的火餘宮宮主辛世平将他從街頭帶回了火餘宮,卻隻讓他做了一個日常打掃的奴隸。
他要他為己所用,但卻怕他功高震主;他以一飯之恩救他性命,但卻要他做個卑賤的奴隸。
打折他的脊梁、空耗他的根骨。
可又對他有救命恩情。
五月子不祥,傳聞宮主在少宮主百天之時宴請千人,一蓬頭老者不請自來。那老者伛偻而至,預言此女不祥,将緻火餘全門死絕。
宮主大駭,自此厭棄獨女。
她的爹娘不願再看見她,隻派了一個姓安的奴隸照顧。
一個隻被父母疼愛了一百天的孩子,一個被主人忌憚的奴隸。二人在吃人的火餘宮裡受盡磋磨。
情分什麼的,僅此而已。
想來安長思隻把她當一份宮主安排下來的任務。宮主要他養活她,他便養活她;宮主不想看見她,他便會在她爬上牆頭偷看爹娘時,讓她從牆頭摔下來。
她犯了錯,就因她思念爹娘。安長思要教訓她,故意裝作看不見她。她抱着他的膝蓋喊破了喉嚨,可他仍然若無其事地毫不理睬。
“哥哥……長思哥哥,我錯了,求你理理我吧……”
紫衣的小姑娘額頭青紫,手心裡滿是擦破的傷口,都是從牆頭被人丢下來的傷。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了,說出來的字句斷斷續續的,可她懷裡的灰衣男子卻仿佛聽不見她一樣,安然地閉目不語。
她求了他三天,三天裡他日日和她一起呆在她昏暗的小屋子裡。他分明和她在一起,卻又離她那麼遠,想來她真是犯了大錯,連唯一一個不怕她不吉利的人也厭棄她了。
辛晚樓啜泣着跪在地上,将頭擱在他膝蓋上,環抱着他的雙腿哭着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應當不算很久,她忽然被人踹飛出去。辛晚樓瞬時便醒了,她雙手撐地正要起身,忽而便淅淅瀝瀝地吐出一大口血。
椅上的灰衣人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站起來,朝她走近幾步,低頭看着腳下的小女孩,道:
“知道錯了嗎?”
“知……知道……”
她的嗓子啞了,喉嚨裡也填滿了血。她的嘴唇動動,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安長思的神情依舊冰冷淡漠,她心裡慌了神,重重地朝他點頭。
可他的神情幾乎在一瞬間軟來下來。他終于點了燈,俯身将她抱在懷裡,道:
“我們晚樓受苦了。”
突來的變故讓辛晚樓心神激蕩。淋漓的鮮血還在口中,她卻緊緊抱住安長思哭了起來。
想來照顧她隻是他的工作,辛晚樓從那時就心知肚明了。
他的笑容裝得出來。唯獨他看見她出現在辛世平眼前的那種恨的神色,那才是真的。
黍熟黃粱,車旅蟻穴,如何消受?
門口處響起三聲叩門聲響,回憶裡那個熟悉的聲音叫道:
“晚樓?”
她起身拉開門,門外那人比夢裡老了許多,身形也不似記憶裡那般高大——或許是她長大了的緣故。
安長思手裡拿一把長刀,用緞子包得極好。他道:
“不知春還給你了,可别再找我要。”
辛晚樓将刀接過:“多謝。”
“嗯。”他道。
辛晚樓正要再将門合上,安長思忽然将門抵住,對她說:
“把刀還你是為了什麼,你心知肚明。”
“二月廿二,去雲水澗。”
她頓一下,看向安長思那雙瘋狂而疲憊的眼睛。
“我知道了。”
她終于将門重新合上,屋内又回歸寂靜。日色漸漸暗淡,天已黑下來,可她懶得點燈了。
她抱着不知春倒在床上,蜷縮着抱着自己的那把長刀——它才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厭棄她而背叛她的東西。
到頭來,她也隻擁有一把刀罷了。
夜色漸濃,複火派也漸漸歸于平靜,走廊上的腳步聲也在打更三聲後漸漸消失。辛晚樓并不想睡,隻抱着刀望着窗外靜靜地等……
等什麼?
窗格上映出人影,他像是從檐上翻了下來,輕巧得如一隻燕子。辛晚樓靜靜地等,等那人打開窗鎖,開窗進來。
那人穿了她曾經借去穿過的黑色衣裳,夜行衣一般。他從窗戶處跳下來,輕巧地朝她走近。
辛晚樓正要開口相問,口中忽而被他塞入一粒藥丸。入口微甜,回味極苦,瞬時便在她口中化開。
“這是什麼?”她輕聲問。
“千絲引的解藥。”
沈羨亭壓低聲音,沖她輕輕一笑,雙目中盡是得意而狡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