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
四喜堂的木門“嘎吱”一響,一白衣女子從門外踉跄而來,肩頭扛着黑衣一人。
女子身量嬌小,受傷的男人卻高大非常。與其說是被她扛進來,倒不如說是從他身下将他拖進來的。
白衣女子撞開四喜堂的大門,唬得譚妙真執針的右手一抖,銀針登時便将手下羊皮紮穿。
“二……二姐姐?”
白衣女實是撐不住那男子,撐着門框逐漸跌下去。譚妙真見狀,急忙将針插進羊皮中,上前将那男子接過,一手又扶起白衣女。
“二姐姐,這是……”
“去燒熱水——”
“啊?”
“要快!”
男子發絲散亂,唯獨胸前汩汩流血的傷口帶着灼熱的溫度,其餘皆冰涼得與屍體無異。門旁的譚銜霜緩過一口氣,白衣服上沾滿那男子的鮮血,沖向近旁取剪刀紗布等物。譚妙真扛着那男子手足無措,最後無奈将他放在地上,沖出屋舍燒熱水去。
待她回來,男子已被藥童挪至榻上,胸口衣物皆被剪開,露出其上觸目驚心的貫穿傷口,身上大大小小皆是血洞。
譚妙真放下水盆,撐着後腰擦擦額上細汗。視線往那男子身上一瞄,駭得又冒一身冷汗——
那男子半張臉不知何年被火損傷,疤痕遍布其上,上下眼皮被火融在一起,隻怕是連一隻眼睛也燒瞎了。可謂慘不忍睹,可怖如鬼。
譚妙真被吓得心髒狂跳,譚銜霜卻神色沉着,手下不停。她頭也不擡地沖譚妙真道:
“阿妙,别愣着!過來幫忙。”
“啊!是,二姐姐!”
譚妙真不敢再看男子的臉,飛快地綁上襻膊,淨過手後就走至近前給姐姐打下手。她去年才剛剛來到長安,意外在此尋到了二姐姐,之後死皮白賴地呆在四喜堂、求她教自己學醫。放到其他醫館,譚妙真早已出師;可她二姐姐是個精益求精的人,直到現在還不許她親自上手、隻能給旁人做助手。
譚銜霜一雙手極穩,用一塊塊洗淨的白布吸走男子身上血污,随即撒上厚厚一層藥粉,再眼疾手快地用羊腸線縫起來。
男人因失血而面色慘白,直到羊腸線穿過傷口才有一點動靜,但也隻是微微掙動,并未喊痛。譚妙真将用棉帕壓在姐姐剛縫合的傷口上,手下輕輕按壓,心裡感慨這男子頗能忍痛。
但看着他滿身陳年舊傷,譚妙真又覺得他這般能忍也不算稀奇。
——除卻身上新開的這幾個口子,他身上一層一層的舊傷就已經讓人看着觸目驚心了。不單有大火灼燒的醜陋疤痕,更少不了刀砍劍刺的利器傷口。舊疤疊着舊疤,譚妙真不敢細想。
半夜過去,男子身上傷口終于裹好。藥童熬好草藥端給譚銜霜,她讓譚妙真把男子扶起,一點點地将藥湯喂給他。
他一點點吞下去。
譚妙真累出了一身汗,眼看他呼吸漸漸平穩,她終于能歇一會兒,去房裡睡一覺。
隻是睡前還得洗個澡、把身上沾血的衣服用冷水泡上,明天一早起來用皂角搓洗。
煩。
譚妙真打個哈欠,道:“二姐姐早些歇了吧,把髒衣服脫給我,我一并拿去泡了。”
眼前女子白衣仿佛成了紅衣,身上、背上盡是血迹,肩頭白衣被男子的鮮血一層一層染透,如今已然幹涸,布料結成一個硬殼。
譚銜霜微微搖頭,道:“我還得去洗個澡才行,血都滲到我身上了——阿妙,你莫等我,自己去睡。”
“二姐姐不睡嗎?”
譚銜霜搖頭:“我得守着呀。”
就像要堵住譚妙真發問的念頭一樣,榻上男子忽而瑟縮一下,隐隐發抖。譚銜霜蹙眉,又叫譚妙真多生一個火盆,自己多拿一床薄被給男子裹上。
那床被子乃蠶絲所制,極其輕薄而溫暖,其上繡花精巧,乃是二姐夫過世後,二姐姐從将軍府帶出來的舊物。
那是一床大紅的喜被。
譚妙真怔在當場。
她曾見過的,就在婚儀的第二日——那時小紀将軍病重無覺,譚銜霜每日守在跟前。白日苦長,為打發那度日如年的、眼看着愛人一點點衰弱下去的煎熬時光,從未學過女紅的譚銜霜在喜被一角很慢很慢地繡了一隻小小的蝙蝠。
“像一隻蛾子,”她自己說,握着小紀将軍的手指揉搓着那一方不算成功的繡品,“也不知像蛾子的蝙蝠能不能祈福……”
然而造化弄人,看不出樣子的蝙蝠還是沒能有祝福的力量。三十幾天後,小紀将軍還未看一眼他的新娘子,就匆匆地撒手人寰了。
——譚銜霜将那薄薄的喜被蓋在重傷的男子身上,摸到那歪歪扭扭的小蝙蝠時幾不可查地愣了一下,随即将它與被角一同壓在男子身下。
“他肺上有傷卻又發冷。被子太輕不保暖、太重卻又壓得他喘不上氣,”譚銜霜預設了譚妙真的問題,淡淡答道,“救人要緊。”
譚妙真點頭。
屋内溫度漸漸升起來,那抖得離譜的男人漸漸安穩下來。譚銜霜在男子身旁坐下,細長的雙眼緊緊盯在他身上。她忽然輕聲道:
“紀淮身上有跟他一樣的傷……這還是當時給他診病的大夫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