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滿顧不得其他,一頭沖進樹林,四處尋找能避雨的地方。也是她走運,趕在變天前找到一間廢棄的石屋。
石屋破舊不堪,木質的門窗已殘毀,好在屋體完好,總比躲在樹底要安全。
她收整出角落,抱腿坐下,安靜地望着窗外。
悶雷陣陣,周遭彌漫着風雨欲來的氣息,這般場景似曾相識。
許多年前,她與三哥在遊玩時遭歹人劫持,被關在深山老林的洞穴中。山洞漆黑無比,他們惶恐不安,饑寒交加,隻能靠依偎獲取溫暖和力量。
趁着歹人疏忽之際,他們奮力逃離山洞。天空潑着傾盆大雨,他們握緊彼此的手,奔跑在沒有邊際的深林中。然而歹徒很快追上了他們,面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時,三哥推開了她,朝她笑道:阿滿,我攔住他們,你先走。
她哭到說不出話,隻一個勁地搖頭,不肯抛下他獨自逃生。
後來他們終是獲救,但阿爹代替他們,永遠留在了那片深林。
“還是話本好。”薛滿低語:“話本裡什麼都有。”
壞人會被繩之以法,好人會名揚天下,哪怕經曆磨難,主角們的人生亦能圓滿。
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後,豆大的雨點砸落窗沿。在噼裡啪啦的雨聲裡,薛滿拿出《婢女奮進錄》,翻到最後幾頁,火速投入其中。
話接上回,小少爺悲催落難,小果決意幫他重整旗鼓。她背着他走出亂葬崗,找大夫替他治好瘋病,還順帶醫好了瘸腿。緊跟着,兩人跋山涉水地來到京城,小果拿出全部積蓄給小少爺做生意,為他出謀劃策,殚精竭力。
小少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将怨恨化為動力,僅耗時三年,便成為京城炙手可熱的皇商新貴。與此同時,小少爺暗中收集家主謀害父母的罪證,待到萬事俱備,帶着小果衣錦還鄉。
家主見少爺死而複生,便想故技重施,再次斬草除根。小果提出将計就計,在欽差大人的幫助下,将家主及其黨羽盡數緝拿。
小少爺大仇得報,奪回屬于自己的家産,塵埃落定後,他提出要娶小果為妻,被她斷然拒絕。
小果直言不想嫁人,對少爺僅有主仆情誼。少爺失望之餘,對她肅然起敬。
故事的結尾,小少爺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小果則終生未嫁,以管家的身份,一直陪伴在他們左右。
好一個清新脫俗,皆大歡喜的結局!
薛滿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靜。她敬佩小果的忠心耿耿,更向往她的果敢清醒。
換位思考下,若自己是小果,能否做到她十分之一的優秀?
——瞧,薛滿改不掉老毛病,看話本又走火入魔了。
這廂她仍沉浸在故事裡,另一廂,一名玄衣男子拖着受傷的左腿,在林間艱難地逃跑。
雨水淋濕他俊美的面龐,卻澆不熄灼灼眸光。即便在逃亡時刻,許清桉仍沉着冷靜,分毫不顯狼狽。
是他大意了,沒想到賈松平為二十萬兩銀子,便對他痛下殺手。
他身為監察禦史,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府之責。此番南下巡查四大直隸州,自然搜集了不少官員的罪證。換做旁人,必會惹來殺身之禍,但他一路高枕無憂,蓋因身後有恒安侯府撐腰。
老恒安侯的威名遠近聞名,誰會想不開去殘害他唯一的嫡孫?怕九族活得太安逸?
……賈松平他敢!
“蠢東西。”他暗暗罵道:“小小州同,非但敢貪污二十萬兩白銀,還敢派人追殺朝廷命官,真是向天借的狗膽。”
今日是他大意,除了俊生,未帶一名司衛出門,這才給了賈松平可趁之機。賈狗官的結局可想而知,而當務之急是他得活着回去。
他奔逃許久,早已筋疲力盡,忽見前方出現一所石屋,剛想稍作歇息,身後又出現陰魂不散的蒙面黑衣人。
“許大人。”黑衣人冷聲道:“别白費力氣了,你今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許清桉回首,唇畔噙着一抹諷笑,“賈松平好本事,能養出你這等武功高強的殺手。”
“賈大人對我有恩,他是個好人。”
“嗯,一個利用職權肆意斂财,貪污受賄達二十萬兩白銀的‘好人’。”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又怎敢保證,一輩子都不做虧心事?”
“别拿本官與賈松平相提并論。”許清桉道:“本官不會。”
黑衣人道:“許大人确實有底氣說這話,畢竟你祖父是恒安侯,生來便高人一等。”
……誰?
石屋内的薛滿聽到動靜,捂着嘴躲在窗沿下,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不是吧,她隻是避個雨,便能遇上話本裡的追殺場景?聽話裡的意思,被追殺的竟是老恒安侯的孫子許清桉?
天啊,外頭的世界真的好驚險刺激!
又聽許清桉道:“人之無能,其自甘堕落,好借故推脫,從不閉閣思過。”
黑衣人道:“多說無益,還請你交出賬本。”
“我若不交?”
“那便别怪我不客氣了。”
黑衣人面色凜然,手持長劍,朝許清桉步步緊逼;許清桉緊盯他的動作,随之緩慢後退,右手不經意地探向袖中。
雨聲凝重,氣氛劍拔弩張,一場激烈的鬥争避無可避,突然間,某處傳來一聲悶響——
“阿嚏!”
黑衣人與許清桉面面相觑,随即同時望向石屋。
“誰在裡面,快滾出來!”黑衣人厲聲喝道。
石屋靜寂無聲,好似噴嚏聲純是幻聽——他們共同的幻聽?
黑衣人道:“無礙,等我解決完許大人再送你一同上路。”
屋内的薛滿:……沒忍住噴嚏而已,這也要殺她嗎?
許清桉道:“他不過是個路人,興許又聾又瞎又瘸,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屋内的薛滿:……許清桉,謝謝你替我說話。
黑衣人道:“今日别說是個人,便是一隻蒼蠅在此,也得陪許大人共下地府。”
屋内的薛滿:……懂了,此時此地,她跟許清桉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還有沒有天理了,她躲着都能惹上殺身之禍?!
屋外,黑衣人冷不防朝許清桉發動攻勢。隻見雨幕中寒光疾閃,劍随掌進,他招招狠辣,鐵了心要取許清桉的性命。
許清桉雖是文臣,卻也有一身保命的功夫,奈何身受重傷,險險避過幾次殺招後,便頹然跌坐在地,一臉視死如歸。
他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黑衣人道:“許大人,抱歉了。”
他暗運體内真氣,提劍刺向許清桉的胸口。千鈞一發之際,身後飛來半塊磚頭,正正好擊中他的後腦勺——
砰!
黑衣人身形一擺,巨痛間感到頭暈眼花,踉跄着往後退步。未等他站穩,許清桉袖中射出一柄短箭,霎時穿透他的喉嚨。
“你……你……”
黑衣人捂緊喉間,指縫中滲出汩汩鮮血,難以置信地盯着他。
許清桉道:“放心,賈松平很快會下來陪你。”
黑衣人轟然倒地,死時面色猙獰。
許清桉望向石屋,他方才用餘光瞄到,窗口出現一抹身影,快、準、狠地投擲完磚塊便縮了回去。
“殺手已死,多謝壯士出手相救。”許清桉道:“壯士臨危不懼,一擊必中,想必是名捕獵高手。”
屋内的薛滿無聲反駁:什麼壯士?她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況且了,她這樣的好手法,全是靠平日與小甯投壺練出來的。
他道:“能否請你再幫個忙,替我找處安全的地方休息?”
薛滿再三斟酌後,決定幫助許清桉。一是看在老恒安侯的面子上,二是因為三哥對他的描述。
志在青霄碑的男子,品行定不會差。
她走出石屋,天空恰好放晴,一道斑斓的彩虹落橫卧天際。
薛滿端詳起傳聞中的許清桉,驚訝地發現,哪怕他淋成個落湯雞,依舊顔如宋玉,劍眉青鬓,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風采竟不亞于三哥。
許清桉亦感到意外,沒想到對方是名黃臉帶胎記,背着布包袱的妙齡少女,雖相貌平常,難得擁有大智大勇。
黃臉少女微擡下巴,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怎麼報答我?”
俊美青年不動聲色,反問:“你想要什麼報答?”
少女問:“我想要什麼都行?”
青年道:“隻要本官能做到,什麼都行。”
少女本就是随口一提,便道:“我暫時沒想好要什麼,不如等你獲救後,先寫個欠條給我。”
青年道:“妥。”
談好條件後,薛滿朝向那名死去的黑衣人,雙手合十,虔誠念叨:“阿彌陀佛,佛祖明鑒,是他先對我起了殺心,我為自保才扔的石頭,最多隻能夠砸暈他,真正殺他的是那位許大人。”
許清桉:……
她若無其事地又問他,“你能自己走嗎?”
許清桉道:“我腿上有傷,得勞煩姑娘扶我一程。”
薛滿道:“行吧。”
地面一片泥濘,薛滿提着裙擺,小心翼翼地靠近許清桉。特殊時刻,她顧不得男女有别,吃力地攙着許清桉起身。兩人步履艱難地往前移動,忽有什麼東西纏上薛滿的腳踝,待低頭一看,她被吓得魂飛魄散。
是那黑衣人的手,他詐屍了!
“啊!”薛滿尖叫出聲,擡腳用力地踹開他,随後抛下許清桉便往外跑。豈料跑到一半,腳底猛地打滑,整個人仰面摔倒,後腦結結實實地磕上半塊磚頭——沒錯,便是她用來砸黑衣人的磚塊。
地上躺着的人由一個變為兩個,黑衣人徹底死去,少女則昏迷不醒。
目睹全部過程,甚至來不及反應的許清桉:……
最終,許清桉拖着傷腿,背着救命恩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樹林深處。
天空又下起雨,淅淅瀝瀝。
許清桉擡頭,見到了一場柔和美麗的太陽雨——今生他與妻子共同經曆的第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