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被尊為神并非她的外表,而且,她的外表一開始帶給她的并非神祇地位。在最古老的版本裡,年幼的風神被同族驅逐,四處流浪,直到被太陽女神拂曉收留。”從藜将最後一把骨灰抓進陶罐。“你可見過行善救人者?”
“見過。”
“那你可見過數千載如一日的行善者?”從藜道:“一般來說,救人救得多了,久了,發現苦難根本救不完,人的精神是會出問題的。古老的神話裡,便有一位神,他也憐憫衆生,救助衆生,但他最終發現,自己救不了衆生,衆生也救不完,最後他瘋了。”
圖南若有所思。“這份心性,确實足稱為神。”
從藜點頭。“世人願意相信風神陵是神的陵墓,它便是神的陵墓,陪葬神陵是無上的榮耀。”
處理好骨灰,一行人換一艘載客的江船向淇水流域而去,不時有人上船下船。
“你怎麼又藏了李子?”容貌生得溫婉女童拿着從老妪身上摸出來的李子以一點都不溫婉的語氣質問老妪。
老妪無奈:“我都這把年紀了,想吃的都不能吃,多可憐啊?”
女童不以為然。“我更可憐,你吃了李,屙屎在身上,可是我給你收拾。”
甲闆上吃着李的棠愣了下,忽問圖南。“阿母,吃李會屙屎在身上?”
“不會,老奶奶是因為年紀大了,腸胃不好,棠年輕,腸胃比她好,隻要不多吃就沒事。”
這麼一會功夫女童已經當着老妪的面将李子食盡,為防萬一又在老妪身上搜了一遍,又搜出一枚李,氣得再次當着老妪的面咔咔兩口吃掉李子。
老妪:“....”
啃完了李,女童拿出折疊的輪椅打開,讓老妪坐上去,自己推着老妪去船艙。
晚膳時圖南再次見到了老妪。
從藜一臉激動的向圖南介紹。“圖南,這位是我教的大前輩,名喚高月,這是服侍她的小童夏,大前輩,這是我所在地的縣令圖南。”
圖南挑眉,看了眼老妪,又看了眼女童。“醫者?”
圖南的神色太明顯,從藜問:“你認識大前輩?”
“不認識,但曾經解救十城疫病的神醫,我聽聞過,隻是聽聞高月神醫性烈....”沒想到老了後被個女童管得這麼可憐。
圖南的表情高月如何看不出,努力為自己挽尊。“大人怎能與稚童計較?”
圖南莞爾點頭。
不論曾經如何風光,都會有衰老的一天,會有老人味,會走幾步路就累得不行,還可能屎尿失禁,高齡一百二的高月完美诠釋了這一點。
當然,人前并未顯露出來,隻要高月身上出現一點味道,夏都會立刻将人帶走換衣服擦身體熏香。
棠看得佩服不已。“夏姐姐好厲害,高月前輩那麼大的人,她都能推動輪椅。”
圖南贊同,确實很厲害,小小年紀手臂上都有肌肉了。
盡管有着一切老人都有的身體問題,但肉/體的折磨并不能掩蓋高月的魅力,活了一百二的高月不僅是神醫,更是博學多才的才女,詩詞歌賦天文地理數算無所不通,圖南很少能遇到這般不論聊什麼話題聊什麼領域都能跟上的人,倆人迅速結為忘年交。
大人相談甚歡時,兩隻崽子也很玩得來,每天從船頭打鬧到船尾,好到棠某天回來時,腰間系着一枚紅色古玉佩。
圖南看一眼,再看一眼,确定這不是自己給棠的零花錢能買的東西,這玉佩拿去當鋪典當,保底也能當七八兩金子。“棠,你這玉佩哪來的?”
棠回答:“夏送我的,說是很珍貴的東西。”
喝着魚湯的高月看了眼玉佩,一臉胃疼。“夏!”
“我沒賣。”夏一邊坐下一邊取出一串漂亮的貝殼手串。“小魚送了我手串,我若是不回禮,未免失禮。”
高月:“要回禮,你身上有别的東西,而且她給你的禮物是她喜歡的東西,你給她的卻是你最想扔掉的東西,哪裡不失禮了?”
棠一臉驚訝的看向夏。“你給我的是你最想扔掉的東西?”
“不....”夏下意識想辯駁,但看着小家夥傷心的模樣,狡辯的話語陡然卡在舌尖。“抱歉。”
夏不舍的從身上取出一枚骨扳指。“這是我六歲練弓時時先生給我做的,這個送你,之前是我送錯了。”
棠滿意的接過扳指,退回玉佩,同時有些好奇。“這枚玉佩很好看呀,你為什麼不喜歡?”
夏回答:“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
棠更不解。“父母給你的禮物就算不用了,不也應該收起來嗎?就像我,阿父阿母送我的鏡子,我不用了都會收起來。”
“咱倆情況不一樣。”夏無語道。“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這枚玉佩是我被撿到時,在我身上發現的。”
棠回憶了下自己聽過的床頭故事。“你父母死了?”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将玉佩賣掉,但....”夏哀怨的看了眼高月,某人不讓。
高月無語道:“畢竟他們唯一留給你的信物,你尊重點吧。”
“我很尊重啊,所以我希望他們死了,才更要将玉佩賣掉。”夏一臉悲傷道。“我的衣服是絲綢制成,還有這枚古玉,我被撿到時的狀态,白白胖胖,肌膚嬌嫩,無一不在訴說着,我的父母非富即貴,絕非養不起幼崽的人。養得起幼崽,卻将我扔在路邊,一半可能是被仇家或亂兵追殺,自顧不暇,隻能将我扔在路邊,寄希望于我被人撿到,能夠活下去。但他們自己,多半兇多吉少,既如此,這枚玉佩必定是能證明我身份的信物,仇家必定認得出,會來找我。我幫他們報了仇,也不枉他們生了我。”
夏呵呵:“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這話你信嗎?”
夏臉上的悲傷之色立時如春風掃過的雪地般消融。“不信,這玉太珍貴,能持有它的人,哪怕走投無路要安置幼崽也沒必要扔在路邊,就算情況危急,随便找戶農家都比扔在路邊靠譜。據說我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哭了很久,一條命去了九成,若非及時找來先生你,我就死了,誰走投無路安置幼崽會這麼随便?”
棠不解:“那是為何?”
夏微笑:“自然是不止一個子嗣,情況危急,隻能舍一個,我猜我至少有一個兄弟。”
棠茫然的啊了一聲。“為什麼一定是兄弟?”
夏答:“因為我是女嬰。”
棠仍舊茫然。
圖南解釋道:“燹朝這裡,隻有兒子才能繼承貴族爵位,女兒不能繼承爵位。”
棠思考了好一會。“因為兒子能繼承爵位,女兒不能繼承爵位,便舍棄女兒?不都是親生的嗎?”
“是親生的,但子與子的價值不同。”夏摸了摸下巴。“雖然我很懷疑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人,真的會愛自己的子嗣嗎?愛兒子,究竟是愛這個孩子,還是愛對方能帶來的利益。若是為利益,今日能為西瓜扔了芝麻,焉知明日不會為了南瓜扔了西瓜?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哪天被人找上門。”
圖南道:“你并不恨對方。”
夏不解:“我為什麼要恨他們?”
“他們待你如此殘酷。”
夏笑。“他們為什麼要待我溫柔?就因為生了我?就因為血緣,父母就必須愛子嗣,子嗣就必須孝順父母,這是多麼荒謬多麼道德綁架多麼不講道理的事啊。我的父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深谙這一道德綁架的本質,他們沒有義務愛我,為了大的利益舍棄小的利益也是人之常情。”
高月更加無奈。“夏!”
“我說的是實話。”夏莞爾。“先生你生氣也改變不了現實。”
棠倏然看向圖南。
圖南無語。“我是那種人嗎?”
“即便你以後有别的子嗣?”
“我永遠不會在自己的子嗣中做舍誰的選擇。”
“萬一遇到了那種情況呢?”
圖南自信道:“沒人能讓我陷入那般困境。”
棠固執的問:“萬一呢?”
圖南不假思索答:“我選自盡。”
棠驚訝的張大嘴:“啊?”
夏一指圖南,對高月道:“先生,這才是愛子嗣的正常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