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觀鵲總想提及先前的記憶:“記得師父在時,每收一個傳術弟子,就會親自為她栽下一棵新樹,師姐的桂子,我的梨白,還有長缺葉的長青果木。”
“神司應當不知。”竹塵跟在話末,她低着眼,語氣卻沉重不少:“我從來都不喜歡桂子,我鐘愛師父院中那幾株海棠。”
林觀鵲楞了一瞬,眸光加深,随即偏首向旁處,讓目光有空地穿行。
她明白竹塵所言之意...竹塵所喜哪裡是海棠,而是師父的院落,是神司的安居之所。
若提及此,林觀鵲便無解釋與寬慰的話術,因為她一樣受迫,隻得順着話來說:“我記得,先前那幾棵花木都是你在修裁,師父去後,你不在,也沒人會打理,不知如今長成什麼樣了。”
“神司沒住進主位的宮殿?”竹塵有一絲意外流露。
林觀鵲微搖頭,話無虛意:“我不覺得我該住在那裡,還是更喜歡我久居之處。”
她的院子還是她出入神殿入住之所,和長缺葉一樣,離近師父的院落。
後來雖坐在師父的位置上,卻實在沒有想搬去的心思,便依然住在原處。
許是此事意外聽聞,竹塵接不了話,向林觀鵲問着心下最重的擔憂:“阿葉她...恢複得如何?”
提起長缺葉,林觀鵲面色便好不到何處,默聲一息後,才在竹塵等待的目光下回答:“不太好,畢竟在力竭時割裂心脈,沒攤在床榻已為幸事,不會恢複太快。先前你的話我帶到了,但隻開了頭便被她打斷,她不想聽,上一次給你的回信,是她最後一次與你對話。”
後半段話本打算爛在肚子裡,如今有合适的地方傳達長缺葉的心思,她還是盡力為之。
竹塵忽而笑出皓齒,眼尾卻有悲色,她不知在為何事搖頭,“神司可見過她信上說了什麼?”
“不曾。”林觀鵲道:“給師姐的東西我從來不會窺探。”
不止是信件,還有舊事。
竹塵歪下腦袋,或覺難以啟齒,喉中先吞咽幾輪,才為林觀鵲解了疑問:“她罵了整整一張紙,但每一句我都沒法回駁,記得她起初對我滿身防備時,也會有這樣的言論,一晃萬年,都快忘了舊日。”
快忘了舊日...林觀鵲眉上如鏡,瞧得見竹塵目中的流連,日子雖遠,越是說快忘,越是記得清晰。
她撫摸在腕間的空間手镯處,将長缺葉的意思說深不少:“你與她的記憶太長,她不會忘,是心寒到底,再也叫不出師姐兩字。”
昔日她被關在一方院落修習之時,擡頭總能瞧見竹塵帶長缺葉穿遊神域,天水泛舟,撥雲成駕,在嬉鬧中對劍,快意修行。
而她身負師父期待,修行上每日有必達之數,出不了那一方天地,隻能在院中的石岩上枕星而眠。
那時候,她很羨慕竹塵與長缺葉相伴修行的情分。
“無妨。”竹塵看向遠處,顯得開懷,并不在乎:“我一介凡塵之人,本就擔不起這兩字。”
“擔不起師姐,總擔得起娘親。”林觀鵲的贈物之舉還在繼續,她取出幾張畫卷,遞向竹塵,“新年過後,我叫長若池給婉沉畫了幾張像,想着你和叢鹿會想看看婉沉如今的模樣。”
此番前來她早做過準備,她總希望竹塵多想幾分婉沉,莫要将路走到無法回撤之處。
竹塵收好香包,伸手而來,動作急促了些,卻在快要觸碰到畫卷的那一刻,打定,奮力将自身雙臂拽回身側。
“就不看了...”竹塵眼睫扇打,笑意不及,她向後稍退,面露懇求之意:“神司喜歡小妖王,你們都是女子,不妨就當婉沉是你們的孩子,讓她伴在膝下吧......”
“我可不行。”林觀鵲回絕得極快:“是長缺葉在為你看護着她,她們之間早有感情了。”
這番話林觀鵲聽長缺葉轉達過,但她明白長缺葉心中的在乎,将婉沉放在了長缺葉院中,少有插手。
婉沉在神殿中自然任何無需擔憂,無論在誰身邊長大,都是神殿的孩子。
隻是如今竹塵的話耐人尋味,林觀鵲定了定心神,将雙眼從竹塵那牽人心海動蕩的神情中剝離,她握緊畫卷,轉身向身後的石桌,緩慢将卷軸放在案面。
背身時,她心弦緊扣,指尖在石案上打磨,聲如遠蒼懸台:“你站在極穆這面,卻膽敢把婉沉放在我們這裡,想必你心中有一杆明秤,能分黑白。”
話在此處截斷,林觀鵲未再回首去瞧竹塵的放不下與自欺欺人的不在乎,仰首看向來處的天幕。
“師姐。”林觀鵲在歎聲裡呼喚,“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了,但願往後我們不再會面,各得安愉。”
雖心懷舊恩,諸般難舍,但不再會面,方是各得安愉。
如若再會,隻能是有橫隔在神殿與人間的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