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悉心佛堂那日,付迦宜起得很早,吃過早餐,和葉禧坐在前院的實木秋千上閑聊。
露天的L型花園正對院門,過道花團錦簇,阿伊莎還在世時,把這一爿空地打理得井井有條,各景歸各類,後面的人隻會照葫蘆畫瓢,很難仿到靈魂。
世上生離死别的事太多,每天都在發生,稀松平常。
葉禧大概和她想到了一處,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喪氣地說:“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我基本不會來這邊,出門也是從後院繞過去,生怕自己睹物思人,控制不住情緒。”
付迦宜安慰說:“有些事刻意不去想,不代表它沒發生過,不如順其自然。”
“是啊……我已經盡力在好好生活了。”葉禧喃喃自語,話鋒一轉,“對了小宜,有件事我考慮了很久,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
“我打算盡快搬走,以後就不回來住了。”
“于情于理,我現在都沒理由繼續住在這裡了。”葉禧解釋,“以我的身份留在你家不尴不尬是一方面,而且學校那邊課業挺多的,我有點無暇分身,還不如住得離學校近些,也更方便。”
付迦宜說:“雖然不舍得你走,不過你考慮好了的話,我就不勸你了。一個人在外面記得照顧好自己。”
“放心好了,我會的。”葉禧環住她臂腕,笑說,“其實中間分開不了多久,等你九月入學,到時我們又可以經常黏在一起了。”
付迦宜正要說些什麼,擡眼瞧見程知阙從對面那棟小樓出來,穿黑色薄風衣,淺色系内搭,花磚地面映出一道影子,獨屬于他的。
隔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他視線精準落在她身上,挑一挑唇,似笑非笑。
可能因為被陽光直曬,付迦宜覺得臉頰有了輕微燙意。
程知阙似乎還有事,沒作停留,繞到另一側出門,背影逐漸遠成一個點,在拐角處消失不見。
付迦宜收回投出去的目光,對上葉禧八卦的眼神。
“小宜,你是不是喜歡這位程老師?”葉禧由猜測到肯定,“不對,你就是喜歡他。”
“……哪有。”
“我戀愛經驗雖然不多,但絕對比你強。你現在這個狀态跟懷春少女一模一樣。”
想着不是什麼丢人的事,付迦宜不再否認,“真有那麼明顯嗎?”
“簡直不要太明顯。”
之前在電話裡,兩人不是沒聊過程知阙,葉禧問付迦宜對新家教是否滿意,聽到肯定答案後,她隻感歎一句對方的神通廣大,轉念聊起别的事。
原來滿意跟滿意之間,理解不同,含義也大不相同。
葉禧今天第一次見到本尊,不免興奮,拉着付迦宜讨論:“快跟我說說,你們倆到哪一步了?”
付迦宜挨不住她的緊追不舍,如實交代:“哪一步都沒到,連八字都沒一撇。”
葉禧問:“他對你有好感嗎?”
付迦宜沒說有還是沒有。
葉禧又問:“那他知道你喜歡他嗎?”
“不知道。”付迦宜補充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
葉禧對付迦宜在馬賽期間發生的事并非全然不知情,掰過她的肩膀,認真地說:“平心而論,我覺得你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停頓兩秒,葉禧又說,“一個過盡千帆的男人是絕對不會搞純愛那套的。”
點到即止,付迦宜瞬間懂了,眼皮止不住地跳,心裡徒增一份凜然。
其實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敢确定,畢竟連葉禧都能瞧出她的感情變化,更何況程知阙。
她在他眼中,悲喜嗔癡過分澄清,像張浸了水的白紙。他之所以沒挑破,要麼還沒到非拒絕不可的程度,要麼是現階段不至于讓他捅破那層窗戶紙。
她常把這段關系比喻成博弈,可仔細想想,程知阙從未主動出擊過,一直是她在大開大合地調兵遣将,以為真可以做到勢均力敵。
他身在局中,卻穩妥地将自己摘成了旁觀者。
從開始到現在,她不僅有自欺欺人的嫌疑,歸根結底還太天真。
葉禧的話強行将她從躲避屋裡拽了出來。
葉禧下午還有課,沒陪她待太久,一個人坐公交回學校。
付迦宜在外面待了會,保姆過來提醒該出發去市郊了,她勉強擠出一抹笑,點點頭,手扶藤蔓,從秋千上下來。
出門時,付迦宜想靜一靜,避開人群,繞遠走那條銜接車庫的地下回廊,沒等走出去,意外在盡頭看到程知阙。
他站在那,側對着她,身後是光明出處,也是她必經的路段。
回廊外,有個穿白色工作服的金發男人碰巧在這時出現,原本直奔程知阙所在方向,瞧見不遠處的付迦宜,腳步一頓,生硬轉過身,原路返回,有落荒而逃的嫌疑。
這地方偏僻,平常基本沒什麼人過來,多出一兩個人顯得尤其突兀。
付迦宜将那人的舉動看在眼裡,正覺得奇怪,餘光注意到程知阙望向她這邊。
她沒時間多想,放空思緒,邁過幾節台階,走到他面前。
程知阙徐緩開口:“怎麼從地下過來?”
“今天天熱,地下比上面涼快些。”她随便找個借口,聲線平平地反問,“你呢,怎麼會在這?”
“在房裡待得無聊,出來逛逛。”
付迦宜沒心思閑聊,草草結束這段對話,快步走在他前面,和他漸漸拉開一小段距離。
她的情緒轉變從不難猜,這次也一樣,不明緣由的賭氣和執拗一目了然,鮮活又生動。
程知阙掀起眼皮,瞧她纖瘦的背影,唇邊挂起全然縱容的笑意。
從七區左岸到市郊,大概五十分鐘左右,一行三輛車,劃成一排,陸續停在遠山頂上。
法國人很少信佛,悉心佛堂平日相對冷清,來供奉香火的基本都是遠在國外的華人。
知道付晟華和一雙兒女近日會來,住持提前清場,叫人打掃出幾間廂房,供他們暫住。
午飯是頓素齋,味道清淡,談不上有多好吃,念及不好浪費,付迦宜硬着頭皮吃完了。
飯後,付晟華單獨去見住持,其餘人回廂房歇息。
實木禅桌上放置一個銅制香爐,老山檀的氣味馥郁,房裡異常悶熱,聞起來有點嗆。
她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沒什麼睡意,索性穿上鞋子,到外面透氣。
付晟華每隔兩年都會撥一筆資金給佛堂翻新,擺件源源不斷添置進來,歲朝清供,院落裝修偏中式古園林風,鬧中取靜,和巴黎各個教堂相比,明顯格格不入。
付迦宜漫無目的走走停停,看到遠處有個涼亭,付迎昌和妻子周依甯在裡面,氣氛凝重,一時無人出聲。
周依甯作為半個付家人,即使再不情願,每年這時候也要出現在這,起碼面子上得過得去。
付迦宜沒有聽人牆角的習慣,正要往别處走,程知阙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側後方,指間夾一支剛點燃的香煙。
兩個人目标太大,很容易被發現,她隻好站在原地,安靜同他對視。
涼亭裡,周依甯先開口:“離婚協議已經拟好了,等我簽完字,親自給你送去。”
付迎昌淡淡道:“不用。我讓秘書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