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莊墨韓手拿一副卷軸走了過來,範閑知道這回能進宮也是因為要向這位文壇大家請教指點,起身向他行禮,莊墨韓卻隻是從他身邊路過,态度冷淡。
陳雍容的目光不由投向那卷卷軸,随後對範閑比了個“回去”的口型。
範閑也知道這宴席是要開始了,不以為意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範閑坐回去後,慶帝才姗姗來遲,宴席正式開場。畢竟是為了場面好看,群策推杯換盞也隻是為了面子上過得去,唯有範閑吃的香,還被慶帝叫出列。
慶帝笑道:“他是範閑,就是他殺了你那兩個徒弟。”
雲之瀾起身,冷笑一聲,不屑道:“殺我的徒弟不算本事,能殺我才是本事。”
陳雍容不由微微皺眉,慶帝又開口道:“那你覺得她如何啊?她可是從你老師四顧劍手下過招的人啊。”他伸手指了指坐在那裡的陳雍容。
群臣皆驚,九品與大宗師雖然隻有一品之差,可實際上相差甚遠,陳雍容與四顧劍過招卻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這樣的實力放在她的年紀上,實在是太過可怕。
陳雍容聽到慶帝的話,不由有些錯愕,卻依舊不動聲色,隻是靜靜地看着雲之瀾。
雲之瀾原本桀骜的神色此時才有些收斂,道:“陳先生确實是少年英才,可惜不知他師從何人,浪費了這樣的天賦。”
陳雍容站了起來,微微揚起下巴,冷聲道:“家師隻是行事低調,還請雲先生不要口出狂言,免得有什麼不測。”說完她便别過頭,絲毫不打算給雲之瀾面子。
她這樣光明正大地詛咒對方,實在是有些小家子氣,不少官員紛紛皺眉,唯有範閑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惹得衆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慶帝也笑了一聲,舉起酒杯對範閑道:“差事辦的不錯,與朕共飲一杯。”
一旁的辛其物急忙為範閑斟酒,君臣共飲一杯,慶帝放下酒杯,這才道:“武學講究和而不同,無高低之分,陳卿,是不是?”
陳雍容應了一聲,與雲之瀾各自歸位。
殿内氣氛還未緩和,李承澤忽然出列,提出希望範閑主持明年的春闱科考,而太子也一反常态,附和起了李承澤的提議,這樣詭異的形式讓群臣不由小聲議論起來。
慶帝掃視一圈,道:“範閑資曆尚淺,何況春闱尚早,此事推後再議。”
太子與二皇子這才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陳雍容隻是淺淺抿了一口酒,似乎全然沒有聽到,直到莊墨韓忽然開口暗貶範閑,她才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莊墨韓身側擺着的卷軸。
而長公主卻忽然跳了出來,說是要替範閑打抱不平,指責莊墨韓害怕範閑聲名超過他。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範閑,實則卻是步步緊逼,想要向他身上潑髒水。
莊墨韓故作無奈,卻語出驚人,直稱範閑那首七言是抄襲他的老師所作。
慶帝看向範閑,道:“你怎麼說?”
範閑看向莊墨韓,問道:“敢問閣下的老師可是姓杜。”見莊墨韓否認,他似是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長公主步步緊逼追問證據,莊墨韓方才打開了那卷神秘的卷軸,裡面正是那首詩,落款為莊墨韓先師。
殿内一時極為寂靜,所有人隻等範閑開口解釋。
範閑卻隻是埋頭喝酒,始終一言不發,任由身旁的人冷嘲熱諷。
先前被他揍了一頓的郭保坤立刻跳了出來,指責範閑欺世盜名,丢了慶國的臉面,應當趕出京都,永不錄用。
範閑反諷道:“既然我丢的是慶國的臉面,郭少那麼開心做什麼?”
禮部尚書郭攸之察覺到兒子露出馬腳,立刻站出來打圓場。
陳雍容眼神冷的像冰,手中的酒杯拍在了案幾上,卻又輕盈地沒有發出巨大聲響。
她已經明白了,這根本就是長公主連同莊墨韓的一出鬧劇,隻是想要借此抹殺範閑罷了。
範閑端起酒杯走到大殿中央,道:“我是抄的,但這詩的作者是少陵野老詩聖杜甫所作,和你老師半點關系都沒有!”
莊墨韓卻嘲諷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範閑接着冷嘲道:“史書上自然是沒有,因為他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千載風流、文采耀目的世界!”
陳雍容不由将目光掃向他,他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一襲白衣,卻好像與他們有萬裡之隔,格外的孤獨與遙遠。
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陳雍容卻隻是望着他。
來自另一個世界……
不知道為什麼,陳雍容格外在意這句話。
範閑先前一直悶頭喝酒,此時臉上已有紅暈,他眼神迷離,擡手一拍郭攸之,語氣輕慢,道:“誰說我夢裡隻背了一首?”他推開郭攸之,意氣風發,道:“紙來!墨來!”
侯公公立刻帶領着宮中内侍準備抄錄。
範閑搖搖晃晃緩步走到大殿中央,朗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詩句落地,整個祈年殿都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的白衣少年身上,驚訝而又熱切,有人震驚無措,有人仰慕豔羨,有人不屑一顧,有人暗自惋惜。
而他隻是自顧自地吟誦着不同的詩句,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放浪形骸,風流輕狂,少年意氣,風華正茂大概就是如此。
他時而是豪氣沖天的戍邊戰士,時而是懷才不遇的白衣書生。可一劍破風動九霄,亦有思戀故鄉親人之情,剛直不阿且心懷天下,桀骜不羁而又憂心忡忡。筆掃将軍戍客,寫盡遊子思婦,千種豪情肆意張揚,百般柔情欲說還休。
不忌平仄,無謂典故,未有格律,更不拘泥于俠客、王公、婦人的身份,言盡天下悲喜。
範閑行走在在這些王公朝臣之間,猶如閑庭漫步,口中的詩句卻幾乎未曾斷過,太子與二皇子看他的目光愈發熾熱,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來,似是苦惱,拍了一下額頭,喃喃自語,道:“忘了——”
衆人以為他終于背不下去了,正有人要說什麼,他卻凝神注視着不遠處端坐着的陳雍容,眼中柔光閃爍,輕聲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他緩步走向她,坐在陳雍容對面,倚着她面前的案幾,喃喃道:“有豔淑女在閨房,室迩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陳雍容與他對視,似乎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了什麼,垂下眼睑,唇角漾起笑意,隻是擡手将他落在眼前的發絲輕輕撥開,像是某種安慰。
範閑心滿意足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莊墨韓面前,湊近道:“注經釋文,我不如你;背詩,你不如我……做文壇大家,我不行;做人……你不行!”
即使不看,範閑也知道周圍的人必然是茫然又驚恐。
這裡除了她,再沒有人能理解他了,背這麼多詩,又有什麼意義?
荒唐!可笑!諷刺!無趣!
範閑原本沸騰翻滾着的胸口忽然有些發冷,頭一輕便倒在了地上,他半阖着眼,似乎喃喃着什麼。
衆人不由屏住呼吸耐心去聽,隻聽得他道:
“我醉欲眠卿且去……去你/媽/的……”
清酒灑地,杯盤狼藉,急呼奔走,明月空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