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外表都會保持生前最後的模樣,老頭既沒缺胳膊少腿,又沒脫發掉牙,一看就是壽終正寝的。用于桎梏他們的鎖鍊早就松開了,老頭撥開前面的鬼就走了上去。
“我報。”
老頭聲音平靜,但異常堅定。
連崔珏都微微吃驚,翻開生死簿掃了幾眼,“沈栖遲是吧。延武至昌和年間薊州蛟廟府人,享年八十七歲,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啧,你這功德不太夠啊。”
“可以賒,賒幾輩子都可以。”
老頭毫不猶豫,崔珏聞言一笑:“行,蓋手印吧。”
生死簿中飛出一頁紙立于老頭面前,崔珏似乎又說了一句什麼,白塗沒聽清,隻看見老頭頓了一下,而後依然毫不遲疑地按下手印。
第二個報班的是楚衡,他隻問了一個問題。
“要多久。”
“按你那邊的時間,三十年。”
楚衡的功德也不夠,聽崔珏的意思負得非常厲害,但他什麼都沒多說,簽下了契約,回來後對仍舊迷茫的白塗簡言道:“貸款上學,畢業就可以活,活了再還債。”
“那要是畢不了業或者還不起呢?”
“萬劫不複呗。”
白塗沒忍住問道:“那為什麼還要……”
“沒活夠呗。”楚衡語氣很輕,“這輩子都不夠,哪還想得了以後幾輩子。”
說話間黑無常的鎖鍊又動了,震動劇烈,黑無常猛一扯鍊子,“老實點!”
一路上骨灰都是單獨一條鍊子,沒和其他鬼捆在一起,他一直沒什麼動靜,再加上自身不顯眼,叫其他鬼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他被黑無常一鍊子砸到地上,靜了一秒,緊接着瘋狂震動起來,鎖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黑無常又甩了他幾下,如果鬼體有痛感的話這一定非常痛,就算不痛也一定不好受,因為那團骨灰看起來快散架了。
但任憑黑無常怎麼用力,鎖鍊依舊震動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正當黑無常要暴怒的時候,白無常忽然咳了一聲,道:“你忘記解除術法了。”
黑無常一怔,那張嚴肅的臉上随即浮現出一抹尴尬之色,左手掐了個印,将骨灰拉近了一點道:“你要說什麼?”
骨灰卻理也不理他,問崔珏道:“如果成功,我會回到哪個世界?”
崔珏道:“回你最想回的世界。”
“好,我簽。”骨灰道,“拿過來。”
黑無常一聽又怒:“薛寂你什麼态度,放客氣點!”
“甩暈了,動不了。”骨灰冷冷道。
黑無常噎了一下,幾秒後不情不願地扯着骨灰走到崔珏面前。
有三隻鬼打頭,剩下的鬼也蠢蠢欲動起來,很快又有幾個上前報名,将崔珏圍得水洩不通,白塗還沒想明白,背後忽然被推了一把,稀裡糊塗地被裹挾着按了手印。
那張契約一分為二,一份飛回崔珏的生死簿裡,一份沒入白塗體内,引起一股暖流,非常舒坦。但白塗無暇顧忌,被腦子裡冒出的那串數字震得呆立在原地。
完了,他肯定還不起,他要萬劫不複了。
“高興傻了?”楚衡踱步到他身邊,“不用謝我。”
原來推他的人是楚衡。
白塗欲哭無淚:“完了,我肯定投不了胎了。”
楚衡驚訝:“你也是負的?”
“……我不是什麼好人的,”白塗說道,“功德為負也不奇怪。”
楚衡看他一眼,“看着不像啊。”
白塗抿唇,他對重生一點興趣都沒有,那個世界可怕到他一點都不留戀生,可是楚衡說:“沒準回去你就能找到那個獨特帥哥了。”
白塗愣了愣,不吭聲了。
短暫的混亂過後,一群鬼分成兩撥,一撥報班的,一撥不報的,分立兩側,隻剩一隻鬼待在原地。很年輕,看起來甚至二十不到,模樣清俊,膚色并不白皙但是非常健康的顔色,一身水藍長衫,像大戶人家的少爺,渾身上下唯一異于常“人”的地方就是脫臼的下巴。
見所有鬼都在看他,他一推下巴合上大張的嘴巴,沒好氣道:“看什麼看,沒見過被吓死的啊。”
确實沒見過。
白塗收回目光,開始發呆。
脫臼鬼在原地打轉好幾圈,嘴裡不知道在碎碎念什麼,半響還是走到了報班隊列中。
在之後長達三十年的同修生涯中,白塗與其中幾位同學漸漸相熟起來。
脫臼鬼叫唐柳,生前是個乞丐,還是個瞎眼的。白塗最搞不懂的就是他,他實在不明白,瞎乞丐生涯有什麼好眷念的。唐柳隻是在埋頭苦讀的過程中抽空白了他一眼,說:“你懂什麼,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老頭叫沈栖遲,據他自己所說,他是個守山的。大概是守慣了山林,又或者年紀影響,他非常緘默,常常一動不動地坐在某個地方張望遠處。
他們住在鬼界堡裡,地府不同人間,對于鬼差來說是生活之地,可以在各地暢通無阻地行走,但對于要投胎的鬼魂來說地府更像一道巨大的生産線,每一處地方就是一道工序,走完所有工序之後才可以投胎。
為了防止工序混亂,不同地界之間總是被濃郁的灰藍色煙霧隔開,沒有陰差的引領,鬼魂寸步難行。因此不管從鬼界堡哪裡看出去,遠方都隻是暗沉的霧。
薛寂——哦,就是那團骨灰——是他們中唯一不一樣的。他是技術人員,生前是個牛叉哄哄的研究員,能造宇宙飛船的那種。他的學習能力與學習興緻強悍到了一種可怖的境界,令白塗肅然起敬。
地府在研究一種新技術,薛寂進修沒三年,就作為特聘鬼員參與進這項研究,被黑無常勾着在各地飄行。
至于與白塗最熟的楚衡,他是所有鬼生裡面最快和鬼差打成一片的,很大一個原因是他能喝得下泰媪釀的酒。白塗曾喝過一口他捎回來的酒,那一瞬間恨不得把舌頭都割了。他敢保證,那絕對是天上地下最古怪的味道。
後來白塗才知道,楚衡的舌頭也是正常“人”的舌頭,在頭回喝酒的當晚,他愣是靠誇贊從泰媪那裡拿到了一桶酒,回來後硬逼自己在一晚上灌完才習慣這個味道。第二天他約牛頭馬面喝酒,喝完後就和牛頭馬面處成了哥倆好的關系。
以牛頭馬面為交點,楚衡又發展了很多鬼兄鬼弟。
有很多消息都是楚衡打聽來的,後來鬼界堡裡其他鬼生甚至會花錢托楚衡去打聽消息。錢是陽世的人燒下來的,要到供養閣領,楚衡領得頻繁也領得多,再加上自己能賺錢,很快成了鬼生中最有錢的。
他不守财,極其大方,經常請客,請一同進修的鬼生吃香火,請往來的鬼差喝酒吃食,因而兄弟關系網愈發牢固,白塗每天都能見到他和不同的鬼稱兄道弟。
令人驚歎的交際能力。
進修班考核嚴格,逢三月考核一次,白塗無事可做,隻能花心思在學習上面,拿了不少第一。第一名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走捷徑去另一個地界待一個時辰。
白塗最喜歡去的地方是望鄉台,可以看到陽間。白塗隻看自己生前的躲藏之地,那裡很長一段時間都好好的,沒人發現他的珍藏之物,大概二十年過去,末世基地擴張,他的躲藏之地被囊括其内,那時裡面的東西都成了廢品,包括曾令很多人觊觎的大骨架。
大骨架被機器翻出來碾碎,推進黃土裡,後來白塗就不再去望鄉台了。
三十年時間其實過得很快,白塗順利畢業。
跳還魂崖的過程無可贅述,久違的失重感後,白塗睜開眼,渾濁的空氣、似有若無的腥臭、遠方的嘶吼接踵而來。
白塗意識到,他回來了。